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假如让你说下去 作者:僵尸嬷嬷 简介 现代文,篇幅不长,讲兄弟姐妹和长辈的故事。题材为偏言情的家庭伦理故事or偏现实的青春情感小说。不甜不肉,不喜勿入。 第一章   傍晚突降一场雷雨,乌云盖顶,密集的雨水啪嗒啪嗒砸落,正值隆冬,地处南方的忘江城逼近零度,不只是冷,整座城市笼罩在潮湿、阴寒,以及厚重的云雨之下,黄昏过后,令人倍感倦怠。   五点五十,下午第四节 课的下课铃响了,忍饥挨饿的学生们蚂蚁似的涌出教学楼,有的去校内大食堂,有的去校门外小饭馆,三五成群,嘈嘈切切,嬉嬉闹闹。   易童西和几个要好的女生挤在花花绿绿的雨伞底下,一路七嘴八舌,她们先把莫名其妙布置了三张卷子的化学老头痛骂一顿,接着兴致勃勃讨论起最近冲破十亿票房的口碑电影《泰囧》。老实说,大家平时很忙,课余消遣大多中意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像《泰囧》里那三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四十好几的老男人能得到少女们如此青睐,也算审美的包容,以后应该继续保持。   易童西随波逐流,搓着手不时跟着吆喝两声,她早上出门急,忘了戴手套和围巾,该死的,刮风下雨真要命。   校门外一整条小街支起雨棚,暮色落下,华灯初上,小馆子热火朝天忙起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们走进老地方点盖浇饭和牛肉面吃。   “哎呀,凳子都湿啦。”女孩儿们埋怨着,抽出桌上一大截卷筒纸擦拭水渍:“我们坐里面吧。”   “里面没位子了。”   “算了算了,这个时候哪儿还有空位啊。”   所幸穿得多,一点水珠没什么关系,坐在外边观望小哥哥才是正经。   请不要歧视花痴,她们也很可怜,读书那么累,需要养眼的东西缓解视觉和精神的疲劳。易童西现在上高二,说来惭愧,他们这届的男生没什么姿色,那种每个学校都会有的焦点人物全部集中在了高三。   可是高三矜贵着呢,复习时间紧,早间不用晨跑,也不用傻啦吧唧站在操场做早操,只有周一升国旗的时候下来一趟,听完校长讲话就回教室做卷子了。除此之外,还能见到他们的机会只有吃饭时间碰碰运气。   “同志们,右边右边儿。”盖浇饭刚端上来,女孩儿们发现了目标人物。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物以类聚,好看的人扎堆出现,他们走在人群里,穿着千篇一律的运动校服,什么也没干,但就像星海中的月亮那么耀眼。其实也就是学生会和社团那几个出挑的男男女女,关系好,总在一起出没,组团走红毯。   “西西,你哥哥好像瘦了。”有人忽然说。   易童西闻言从盖浇饭里抬起头,望向那几坨亮瞎眼的月亮,锁定其中一坨,也就是易禹非,上下打量,怪道:“没啊。”想了想,又道:“卖弄风骚,穿的少而已。”   说完自己先乐了,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   “你才风骚!你最骚!”女孩儿们又羞又笑地咬着那个敏感字眼,直戳她腰腹。   易童西怕痒,缩着脖子躲开:“我错了我错了……”   她真错了,易禹非没那么骚,真的,虽然客观来讲,他们那帮俊男美女都很知道自己出众,因此举手投足难免露着一种自信和优越,尤其那个谁和那个谁,仿佛自带古惑仔“叱咤风云我任意闯万众仰望”的出场音乐,好像随时可以提刀从铜锣湾斩到尖沙咀似的。相比之下易禹非正常多了,因他比较早熟,也比较随性,尽管私心里对自己的姿色很自负,可明面上不大表露这个,他暗骚,一般人看不出来。   易童西太了解易禹非了,他继承了他们母亲白丽华女士的骄傲和敏感——真要命,这两种性格特质碰到一起比较麻烦,但好在易禹非是脸皮比较厚的,而且敏感的人大多重情,尤其像他们这种由母亲独自一人赚钱抚养儿女的单亲家庭。   “西西,”有人捧着下巴感叹:“你哥哥吃炒面去了,诶,吃面的样子都那么帅。”   她立马接话:“抠脚帅不帅?你知不知道他在家经常抠脚?”   一阵哄笑。   左边的女生说:“哎呀,就是,再好看的人还不得吃喝拉撒呀。”   右边的女生说:“教你们一个方法,对于得不到的大帅哥,可以在想象中毁灭他的形象,比如想想他打嗝、抠脚、放屁……”   天,救命。   “还有还有,”对面的女生憋着笑:“他们还会打飞机呢,脏死了呀。”   “啊!!”满脸涨红的少女们群起攻之,然后笑得前俯后仰东倒西歪。   那头,易禹非似乎有所察觉,朝易童西满怀恶意地瞪了一眼。   女生们发现了那道目光,纷纷不自在地用手顺了顺刘海儿,桌子底下跺着小脚,咬牙道:“看过来了看过来了……怎么办……”   每当此时,易童西都会感到一丝得意,兴许是从小和易禹非一同长大,对男色见惯不怪了,因此接触异性的时候她很大方,也很坦然,不太会有扭捏无措的情况出现。   行吧,终于勉强找到一个有哥哥的好处了。   这天易童西值日,放学后打扫教室,回到家已将近十点,一进门,香味迎面扑来,馋得她直咽口水。白丽华女士正在厨房做宵夜,听见声响,道:“西西回来啦,你早上出门又没戴围巾和手套吧,多大人了丢三落四,能不能让我省心?”   易童西埋怨:“都怪易禹非,一直催一直催,我一着急就忘了。”   “还好意思怪你哥,不催你就迟到了。”白丽华说:“快去洗个澡,吃完宵夜早点睡,免得明天又起不来。”   “哦。”   她洗完澡,换上睡衣,直奔易禹非的卧室,敲两下门:“我进来了啊。”   不等回答,推门而入——估计这几年易禹非的肠子都悔青了,谁让家里唯一的电脑放在他房里呢?谁让他当初不肯让着妹妹,电脑搬回来的时候非要跟她争呢?好了,看吧,他的卧室变成公共网吧了。   还有更糟糕的。   易童西又撞破了他的好事:“妈,哥哥他——”   易禹非两步上前,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封住了她的嘴。   “易童西,”他掐掉烟头,丢出窗外毁尸灭迹:“你真的很讨厌。”   “你更讨厌,抽烟臭死了。”她这么说着,关上门,跳到床上,双腿收进被窝里,满脸欣喜地问:“你哪儿来的钱啊?”   他一时没答,又从兜里掏出了好几张票子。   易童西两眼发光:“你出去卖了?”   易禹非动作顿住,抓起枕头猛砸过来,直砸得她眼冒金星。   “爸给的,你瞎扯什么?”他冷嗤:“我卖就值这么点儿吗?真幽默。”   易童西呆滞数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爸”,但由于不是什么熟人,乍听之下愣了愣,然后她淡淡道:“哦,他从曼谷回来了?”   “嗯,回来过年,”易禹非有点迟疑:“他说明天中午带我们出去吃顿饭,不用跟妈讲。”   易童西哼笑:“怎么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兜里没几个银子,不好意思呗。”   “我不想去。”   “随便。”   易童西改口:“那我还是去吧,免得他给的钱被你私吞了。”   易禹非鄙夷地嗤一声,长腿伸过去踢她:“滚下去,你头发上的水全滴在我床上了!”   正说着,白丽华的声音传来,两个祖宗的宵夜做好了。   “你去端。”   “凭什么?”   “哎呀,”易童西上前矫揉造作地抱住他的胳膊矫揉造作地晃:“好哥哥,你最好了,你去嘛去嘛——”   “靠……”   白丽华煮了番茄打卤面,锅里还热着莲藕排骨汤,兄妹俩几乎每晚都要吃夜宵,作为母亲,白丽华尽所能地将他们照顾妥当,成果显而易见,哥哥玉树临风,妹妹粉雕玉琢,这就是一个女人近二十年的付出,她养的孩子健康漂亮,乐观开朗,不比任何健全家庭的孩子差。   “西西在嚷什么呢?”   “撒泼。”   “她是不是又在上网?”白丽华一边收拾锅碗,一边念叨说:“你管管她,检查下作业,还有十一点前必须睡觉,又不是周六,明天还要上课的。”   易禹非“哦”一声,走过去揽住母亲大人的肩:“妈辛苦了,待会儿我来洗吧,你去休息。”   “少来,”白丽华心情舒悦:“你们两个白眼狼,专心念书就行了,家务活用不着帮忙。”   “真感人,”易禹非有意逗老妈开心,挑着面条送到她嘴边:“快吃两口,我都要哭了。”   “滚!”白丽华忍俊不禁,回头狠狠揍了他一拳。   看,种瓜得瓜,孩子长大,知道心疼妈妈了,一切辛劳和付出都是值得的,再累也值得。   易禹非回到房间,电脑桌已经被易童西霸占。   又在追韩剧。   最近特别火的,叫什么《想你》,学校女生几乎都在看这个。   易禹非搁下面条,再次感受到了深深的代沟,他死活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着一部狗血夸张的电视剧哭得如丧考妣。   幸好老天仁慈,并不是所有女孩都喜欢这种自哀自怜的把戏,比如他们的表姐乔默,从来不看韩剧,即便看了也绝不会哭成这副即将驾鹤西去的模样。   想到这里,易禹非心下突然跳了跳,他想起辍学以后现在不知在上夜班还是在家听父母吵架的乔默,方才的腹诽立刻烟消云散了。这么说或许有些对不住表姐,但如果不爱哭的原因是习惯了忍受一切,那么他还是宁愿易童西在他房里伤心欲绝好了。 第二章   次日是个晴天,中午放学后,易童西和易禹非在校门口见到了他们失踪人口般的父亲易淮良。   约莫两年没露面,客观来讲,四十五岁的他仍算得上是个好看的男人,尤其特意收拾过,羽绒服,牛仔裤,刷得锃亮的皮鞋,瞧着清爽体面,挺拔高大;头发很短,圆寸,没秃,脸是瘦的,鼻梁上装模作样架着副斯文的眼镜,手里拿着手机和钱包,忍着没抽烟。   “非非,”父子俩昨天见过,易淮良先同儿子打招呼,然后望向女儿:“西西长高了。”   他说话的语气殷勤讨好,神情举止难掩拘束,岁月还是很残忍的,再怎么保养得当,人到中年,面对生疏的、已经长大的儿女,他的胆怯无所遁形。   易童西抿嘴叫了声“爸”,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像不善言辞的孩子在街上遇见亲戚,躲不开,不得不打招呼似的。她自己也感到别扭,把手伸向易禹非,他没回头,牢牢握住了。   天气冷,学校周围没有像样的餐馆,三人打车去时代广场吃涮羊肉。   忘江一年一个样,城市越来越新,人却越来越老,易淮良感慨良多,吃饭的时候不断找话题与他们套近乎,唯恐冷场。其实他实在无需如此费劲,他的儿子易禹非是个交际高手,有他在的场合绝对不会把天聊死,即便对方再无措,他也依旧行云流水,谈笑自如。这种能力来源于他的自信、早熟和世故,当然还有遗传。   可惜给他这项基因的易淮良却今非昔比了。年轻时候的易淮良是何等风光啊,大把的朋友,大把的金钱,开夜场,开餐厅,醉生梦死,女人无数。白丽华不是他追过的最漂亮的女人,甚至算不上漂亮,但却是最骄傲最难追的一个。因为难追,所以易淮良娶了她,结婚以后她骄傲依旧,于是他们恩爱数年,生儿,育女,在外人看来简直称得上完美家庭。   所以外人不能理解白丽华为什么会在易淮良最风光的时候跟他离婚。这是自然,切肤之痛,从来不足为外人道。易淮良根本不是个过日子的男人,也不属于家庭。白丽华无法忍受他的挥霍无度、夜夜笙歌,以及那些前赴后继层出不穷的女人。   那年易禹非只有六岁,易童西还不到五岁,他们对易淮良这个三天两头不着家的父亲充满怀疑,觉得靠不住,谁也不愿跟他一起生活。看看,多聪明的孩子,多有先见之明。   之后的岁月就乏善可陈了,由于政府整顿,易淮良手上的生意歇了业,他离开忘江,前往东南亚国家施展拳脚,阔绰的时候大把抚养费寄回来,落魄的时候音信全无,不知死活,就像这两年一样。   他不好,但也没那么坏,这让易童西更加厌恶。   有时会想,这种人凭什么生小孩?   又或者想,为什么他不是个十足的坏蛋?如果他再糟糕一些、再恶劣一些,那么她就能无所顾忌地恨他了。   你以为恨的滋味很难受吗?开什么玩笑,想恨又不能彻底地恨才最难受。   可惜这些情绪在易禹非那里似乎没那么纠结,当然,男人总站在男人那一边嘛,易童西鄙夷地想着,一不留神,那父子二人已经自然而然地聊起来,易淮良说他半年前离开泰国,和朋友去海南待了一段时间,准备投资餐饮业,这次回忘江是要卖掉以前的房子,入股开店,他考察了很久,一定稳赚不赔……   易童西确定,这种话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上一次是三年前,那会儿易淮良在曼谷的皇家大道经营小酒吧,浸泡着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然后没多久就失去了音信。   如今他坐在儿女面前侃侃而谈,是有多大脸?   易童西暗暗冷笑。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老天也看不下去,让白丽华来电了。   “喂,妈妈。”   “西西啊,我今晚下班要去你大姨家吃饭,可能很晚回来,你和哥哥带钥匙了吗?”   “我带了。”   “中午吃饭了没?”   “吃着呢,涮羊肉,可香了。”   “涮羊肉?你没在学校吗?跟谁一起的?”   “和哥哥一起啊,还有爸爸。”她竟然用那么天真自然的语气出卖了大家,仿佛无心之举。   白丽华愣了愣:“易淮良回来了?怎么我不知道?”   “对啊。”易童西人畜无害地笑着,她假装没发现易淮良刚刚建立起来的轻松瞬间垮塌,表情又变成了尴尬和无措,而易禹非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扫了她一眼。   “行,晚上再说吧。”白丽华挂掉了电话。   这顿饭也终于结束。   距离上课时间还早,兄妹两个坐公交车回学校,一路上各怀心事没有交流。下了车,易禹非并不急着进去,他点了根烟,叫住易童西,问:“你刚才干嘛那样?”   “我哪样?”   易禹非浓黑的眉毛皱了起来:“你没看见爸对你有多小心翼翼吗?他已经够胆战心惊了,你何必还要让他难堪?”   易童西低头踢掉脚边的小碎石:“你教训我啊?为他抱不平?真高尚。”   “一码归一码,大人之间的恩怨和我们无关,明白?”   她嘴角勾起嘲讽的笑,猝不及防地抬头打量他两眼,目光很深:“易禹非,你还记得他们离婚的时候,为了争夺你的抚养权,是怎么撕破脸大吵大闹的吗?”   闻言他愣住,暗叫不好。   “你可真幸福啊,像个宝物似的被他们争来抢去,为了你,全家人都出动了,外公外婆大姨大姨父三姨……他们不允许你被爸爸带走,怎么样都不行,而我却像个废品似的被外公和爸爸推来推去……你不记得了吧?我想你肯定不记得了,否则刚才怎么会跟我讲那些。”   易禹非尴尬地伸手拉她,被她一把推开。   “西西。”   “所以啊,”易童西眯起双眼:“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说完转身走进学校大门,头也不回,用力地走掉。   天知道吧,她不想这样的,一点也不想,苦大仇深不是她的风格,即便她生有反骨,旁人来戳一戳,碰一碰,都无关紧要,因为她现在过得很好,非常好。但亲人不可以,易禹非更不行。   那年她还很小,可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大人们好像一群暴躁的狮子,声嘶力竭,面红耳赤,一番舌枪唇战之后,外公表达了他最后的态度:“非非必须留下,西西你可以带走。”   易淮良摆摆手:“我要儿子,不要女儿。”   三姨当即跳了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想都别想!孩子是我姐的命,你一个也别想要!”   好吧,公正地说,白家算不上重男轻女,外公格外看重易禹非的理由也显而易见——他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孙辈里也只得易禹非一个男孩,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家里犹如贾宝玉一样的存在。   而对于易淮良,无论他当年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就算他只是因为无法接受白丽华要跟他离婚,所以故意胡搅蛮缠地为难她,无论如何,当他做出那个摆手的动作,易童西小小的心中感受到了被丢弃的滋味,后来这滋味总无缘无故充满整个胸腔,她真不知该如何消化它。 第三章   当晚回到家,白丽华从兄妹二人口中得知易淮良要卖房子的事,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易禹非不能理解她为何突然这样烦躁:“那是他自己的问题,说到底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废话,”白丽华皱眉:“如果他哪天死了,财产都是你和西西的,现在这么乱搞,最后连套房子也留不住。”   易禹非愣了愣:“那也不一定,万一他生意做起来了呢。”   “你觉得有可能吗?”白丽华摇头叹气,回屋打电话去了。   其实最初离婚那两年,白丽华并没有这么现实,当然不是说现实不好,只是跟她以前的性格不大一样。以前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就像在跟易淮良较劲,总想把日子过好了,让易淮良慢慢后悔去。可后来受尽了单身妈妈的苦,她一个小职员,每月工资就那么点儿,要供两个孩子吃穿上学,渐渐的心态就变了,她现在倒希望易淮良顺风顺水,财源滚滚,这样也能减轻她的负担。   可谁曾想那人越老越不靠谱,居然混到卖房子的地步了。   而对于易禹非来说,房产这种事情根本没什么好操心的,他以后挣钱了也能买,眼下严重的问题是,易童西好像不理他了。   真了不得,晚上回来一句话也没跟他讲,连电脑都不玩了,可见气性有多大。   易禹非来到房门口,见她低头翻着一本书,正坐在床前泡脚。   其实他们俩很少认真吵架,平日里又打又骂都是闹着玩儿的,甚至故意闹给白丽华看,一家人逗个乐罢了。上一次像这样生气不理人还是几个月前吧……为什么来着?诶,他有点难以启齿。   那天周末,白丽华不在家,午后很静,他在房里看A片,好死不死的,易童西午睡起来,推门而入,他来不及关,撞了个正着——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谁知易童西那矫情病犯了,捂住脸口不择言地骂说:“易禹非你恶心死了!又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恶心死了!”   他当时也有点生气,回说:“你不也看过吗,装什么装?!”   易童西跺脚:“谁看啦?谁看啦?!”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说:“播放进度和我上次退出的位置不一样,你当我不知道吗?”   就这么被拆穿了,易童西的脸霎时又红又白,最后恼羞成怒,转身跑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一下午没出来。   其实易禹非心里很清楚,她不是因为看A片被揭穿了才生气的,有时她并不在意事件本身,而是在意她在乎的人有没有在意她的感受,她计较这个。   今天也一样。不过好在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而他恰恰又很懂得对女孩子服软,于是三言两语哄一哄,让易童西的小拳拳捶两下胸口,兄妹俩便冰释前嫌,接着又拉拉扯扯闹在了一处。   两个星期后,寒假如约而至,春节前易淮良带着他最后的本金再次离开了忘江,没人知道他这次会消失多久,但也没人关心这个,因为与此同时,白丽华的妹妹,也就是易童西和易禹非的三姨,白丽芬,开着她的进口宝马从深圳回来过年了。   噢,确切地说,按照身份证上的信息,应该叫白丽娜——早年三姨嫌“芬”字太土,自己做主改了去,同时还把年龄改小了五岁,因此你会看见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深圳,她是现年三十四岁的白丽娜,在忘江,她是即将年满四十的白丽芬。   当然这不是很重要,除她自己以外旁人并不很在意这个。那天她到家,易童西和易禹非下楼去接,只见后备箱塞满了大包小包,全是带给家人的礼物。易童西得到一款最新的IPAD,三姨亲昵地搂着她,笑道:“老听你妈埋怨,说你在家跟哥哥抢电脑,喏,以后不用了。”   易童西高兴得直跳。白丽华却道:“你买这么贵的东西给她做什么,高中学习那么紧张,哪有时间玩啊,别耽误功课了。”   “就是因为学习太累才需要放松嘛,还能随时查点资料什么的,对吧。”三姨挤眉弄眼,易童西促狭地跟她撞了撞肩,两人倒像一对同龄的朋友似的。   要知道小的时候,易童西可崇拜死这个女人了,她那么洋气、慷慨,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就像个大小孩,可以跟外甥女凑在一处谈论明星、八卦、韩剧,说到帅哥会像少女一般发出花痴的尖叫,甚至还会背着白丽华鼓励易童西早恋。   这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的缘故吧。原本曾经也有过的,只是当时让她怀孕的郑先生家庭圆满,儿女双全,不需要她再生孩子,所以流过两次之后就再没动静了。   这是三姨的禁忌,除她自己以外,家里没人敢提这个。   以前外婆在的时候倒是提过两次,主要担心她以后年纪大了该怎么办。那时她刚与郑先生分手,听见这个十分刺激,突然就发作起来,恶狠狠地哭说:“你们早干嘛去了?要真心为我着想,当初就该劝我死活把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郑国雄还敢随随便便打发我吗?可你们倒好,一听说郑先生不准我生,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大家子人,有谁替我谋划过?现在讲这些还有屁用!”   后来外婆去世,自然没人再提孩子的事了,久了以后,她自己倒有意无意地说起来,好像怕大家忘了似的,但也并不明说,而是拐个弯儿,绕个圈儿,让你猜不到她的意图。   比如她会跟她的大姐说:“实在没办法,以后我去住养老院算了,你们有空来看看我就行。”   吓得大姨支支吾吾不敢吭声。   又比如她会跟她的二姐说:“哎呀,将来等我老了,你把非非或者西西过继一个给我,反正都是一家人,他们也挺喜欢我的,你觉得呢?”   白丽华如鲠在喉,只能跟易禹非和易童西抱怨:“真不知道你们三姨是什么意思,好像故意试探我的反应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对此,兄妹俩听了也不大舒服,他们曾在私底下商量,三姨对他们视如己出,将来他们也一定会给她养老、照顾她,但要说什么过继,打死也不行。   于是,随着年龄增长,事情见多了,易童西对三姨的喜爱变成一种复杂的情感,她不想承认,这情感里已有隔阂存在。没人能保证可以对自己以外的人永远亲密无间。   只愿今年的春节能够风平浪静地度过吧。   这天晚上聚餐,大姨一家三口都到齐了,外公因去临市赴老战友的约,不在忘江,这样更好,他和他三女儿的关系一向很僵,延迟碰面倒让大家都松一口气。   席间气氛轻松热络,大家把焦点放在家里两个悲催的高中生身上,因此谈话毫无压力。不得不说,这就是学生的好处,学生阅历单薄,身上没什么禁忌话题,而且未来充满希望,大家聚在一起,自然要讲一些高兴的、有希望的东西,这是基本的分寸。   不过同样作为小辈,乔默似乎被冷落了。   白丽华心思细,主动给她夹菜,温言问:“默默,你们店里春节放几天假?”   乔默还没开口,她母亲白丽芸哼笑一声:“放什么假,她都被人家辞退了。”   “怎么了?”   “不会为人处世呗,跟个木头似的,她到哪儿都做不长的。”   白丽华说:“年轻人跳槽很正常,慢慢来吧。”   乔默的父亲乔实抿了一口酒,语气埋怨地说:“这孩子都出来工作一两年了,连存款都没有,整天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话音未落,易童西搁下汤碗:“我吃饱啦。”说着拉起乔默:“姐,我们看电视去,今天晚上有《我是歌手》!”   白丽华松一口气,骂道:“就知道看电视,你作业写了没有?”   易童西吐吐舌头,牵着乔默远离了餐桌。   易禹非那只公狐狸也迅速扒完饭,走到客厅避难。   白丽华转开话题:“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西西常常累得都不想去学校了。”   这时,三姨冷不丁开口:“书还是要读的,她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就完了。”   桌上静了静,客厅那边的空气也瞬间尴尬起来,易童西难过地发现乔默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   接着大姨父不高兴了,往后一靠,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家打工吗,你出门看看,遍地都是大学生,一抓一大把。”   三姨晃着酒杯轻笑:“现在跟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了,文凭就是敲门砖,别说工作,就是以后谈恋爱,对方也要看学历的。”   易禹非从沙发上站起身,拿了钥匙放进兜里:“我们出去走走吧,外面好像在放烟花。”   “好。”   三个孩子默契地离开这个口舌场,逃入冷冬之夜,呼吸几口清澈的空气。   易禹非走在前头,易童西挽着乔默的胳膊稍稍落后,她故作轻松地说:“我巴不得快点工作挣钱呢,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还有染头发、打耳洞、化妆、穿高跟鞋,谁也管不了我!”   乔默没有笑,虽然她不笑也足够漂亮,但真的有点像木头。   “别胡说了,”她低着头:“好好读书,别跟我一样。我的人生是没什么希望了。”   易禹非回身看她:“你才二十岁,青春貌美,机会多着呢。”   易童西忙点头:“就是,别听三姨瞎讲,她一直不喜欢大姨父,故意找茬而已。”   乔默眼底一片茫然:“三姨说的也是事实。”   “什么事实,她一喝酒就开始发疯……”易童西抿了抿嘴:“其实我成绩也不好,以后可能考个三流大学,出来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哎呀,反正有易禹非在,将来就指望他飞黄腾达了,到时我们也能少奋斗几年。”   乔默终于“噗嗤”笑了。   易禹非皮笑肉不笑地抬手掐易童西的脸。   说闹着,三人在路边摊吃了两盘烧烤,乔默有点累,先行回家休息,易童西还不想回去,拉着易禹非到江边散步。   隔岸烟火三三两两,十分清寥,火花绽开,扑向江面,扑向人间,寒风里,易禹非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牵着易童西,他们沿江走了一会儿,然后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看那些零零落落的烟花。   易童西冷得厉害,钻进哥哥怀中,脸颊紧贴在他胸膛,眼睛因风吹而虚了起来。   易禹非把玩手机,点开音乐播放器,然后将一只耳机塞进易童西的耳朵里,自己戴上了另一只。   前奏响起,是很老的歌,听到前三句,易童西忍不住弯起嘴角,低头深深地笑了。   《风继续吹》,张国荣。   嗯,品味真好。 第四章   那是2013年的2月,忘江城,寒冬夜,易禹非搂着易童西站在江边吹风,他夹烟的手冻得冰冷,两人一动不动站了很久,尽管很冷,但他们仍不大想回去,因为心怀余悸,担心回到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就像一年前的冬天,和现在差不多一样的寒夜,已近岁末,但未到除夕,江边烟火寥寥草草,不甚寂寞。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晚饭结束后,易禹非和易童西回到房里,一个复习,一个上网,但注意力都很难集中。   房门虚掩,外头的说话声传来,餐桌上,白家三姐妹正在进行不那么愉快的交谈。   三姨喝了不少酒,接着又点了烟,嗓音凉凉的,面色也凉凉的,她似笑非笑地问:“爸什么意思?要跟我断绝关系了是吗?”   大姨忙说:“没有,还不是堂叔家那个亲戚,从深圳回来到处乱传,老头听见气坏了。”   “传什么?”三姨吐出烟雾,平静地冷哼:“传我做人家二奶,还是传我包养小男人?”   桌上静下来,大姨抿了抿嘴不吭声。   杀千刀的,那个不知隔了几层的远房亲戚,毕业以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家里人听说三姨在深圳混得不错,于是上门找外公帮忙,找了好几回,最后三姨碍于外公的面子答应下来,给那人介绍到朋友公司做销售。谁知做了半年,业绩差得一塌糊涂,而且还骚扰女同事,被老板忍无可忍辞退了。三姨感到颜面尽失,气急败坏地把那小子痛骂一顿,然后叫他收拾东西滚蛋。   那人灰头土脸回到忘江,满心愤懑,于是将这半年在深圳听到的、看到的有关三姨私生活的种种,大肆传扬,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在深圳十几年,就跟过郑国雄一个男人,这你们是知道的。”三姨说:“是,我是给他当情妇,名声不好听,但我从二十四岁跟他,整整十年,连他老婆都没说什么,几时轮到那些死扑街讲话?!”   白丽华缓缓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你跟郑先生都分开几年了,既然已经断了,那就找个对你好的人过日子,这样我们也放心。”   三姨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想过结婚,我有房有车有存款,以前伺候别人,现在就想让人伺候我,花多少钱都愿意,我高兴。”   白丽华说:“可你不能一直这样吧?”   “是啊,”大姨说:“爸那个人好面子,这回气得不轻,连我和二妹的电话都不接了。”   这下彻底刺激了三姨,她的声音终于失去平稳,刀片似的挥舞起来:“怎么,找我拿钱的时候不谈面子,现在倒嫌我给你们丢人了?”   “这叫什么话?”大姨皱眉:“你能不能好好听我们讲,不要动不动就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搞得全家人欠你一样。”   这下三姨的表情完全扭曲了,连连点头:“好好好,不欠我是吧,来,我来算算,爸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是我买的吧?他和妈以前的旧屋租出去,租金他自己收着,有时贴给你,有时贴给二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做儿女的给父母买房子尽孝是应该的,这个我无话可说——前几年妈心脏病住院,手术治疗花费几十万,也是我出的,那时怎么没人嫌我的钱不干净了?”   白丽华立刻转开话题:“我跟大姐只是希望你找一个踏实可靠的男人生活,你现在还年轻……”   “这种话骗骗小姑娘就行了,你不也单着吗?要是男人靠得住,你当初怎么离婚了?”三姨不管不顾地发泄数落,显然已经憋了很久:“大姐倒是找了个好男人,十来年没个正经工作,想到一出是一出,先前跟人家合伙开餐馆,从我这里借走六七万,本来开得好好的,就因为他看股东不顺眼,说撤就撤了——接着又搞什么商品批发,又让你来跟我借钱,结果呢?”   大姨红着眼睛别开脸,不说话了。   “你们两口子就是好吃懒做,靠着老人留下的店面租金混日子,整天在泡在棋牌室,乔默辍学也不管,说不定还巴不得让她早点出去赚钱贴补家用,就你们这样还好意思来说我?”   “丽芬,够了。”   “还有你,二姐,从小到大爸妈最喜欢的就是你,你读书好,心气儿高,原本家里的期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可你倒好,偏偏嫁给易淮良那种挥霍无度的烂人,自己又装清高,离婚以后吃苦了吧?还不是得靠我吗?反正你知道我喜欢非非和西西,我没孩子嘛,以后没人管我怎么办,你就吃准了这点是吧?……看我干什么?你别忘了,连你现在住的房子都是我付的首付,没有我你们都去睡大街啊?!”   说到最后,三个人眼眶一片湿红,那夜的忘江冷极了,屋里分明开着暖气,可却叫人冷得周身僵硬,心如寒冰。或许没有一场风雪能及得上三个女人酝酿的爱恨情仇吧。   只是她们不知道,这场暴风雪已经吞没了两个孩子。   房间里,易童西蜷缩在椅子上,心惊肉跳地掉眼泪。当她看见易禹非白着脸起身走向房门口的时候,想也没想,飞扑过去将他牢牢抱住。   哥哥。她拼命摇头。   不想让他出去,不敢让他出去。屈辱、愤怒和恐惧将她压得喘不了气,她不敢面对门外支离破碎的场面。   易禹非紧攥拳头,克制许久,最终回过身,粗暴地搂住易童西,与她一起逃避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咽下那些糟糕的情绪。   两个人长久地拥抱,就像一年后的今天一样。   伤害发生过,或许很难找回受伤之前的自己,但只要有挚爱的亲人在身边分担,一切都不算太坏。   “由此可见,”易禹非说:“爸妈当年做的唯一一个明智的决定,就是生了你这个二胎。虽然被罚了不少钱。”   易童西脸颊莫名滚烫,脖子也有仰得点酸:“我也觉得,有你很好。”她别开脸:“就是抽烟熏死我了。”   他一笑。过了一会儿,江边的烟花已经放完了,易童西埋下头去,茫然轻叹:“但愿他们不会后悔吧。” 第五章   春节过后,谁也没有想到,乔默竟然离开忘江,跟着三姨到深圳去了。   这是大姨和大姨父为她做出的安排,与其在忘江浑浑噩噩不知终日,还不如换一个环境,去沿海城市谋一个前程,说不定走出了避风港,她就能学会积极进取了。雏鸟不都是被它妈妈一脚踹出鸟窝才学会飞翔的吗?当然那些摔死的就不提了,不吉利。   对于这件事情,三姨自然是乐于帮忙的,尽管她一向不大喜欢乔默沉闷的性子,但她很享受被家里人依附和需要的感觉。   易童西为此高兴,也为此担忧,她找乔默谈心,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乔默说:“你知道吗,辍学以后我几乎感觉自己的人生就要废了,每天过得非常痛苦,非常迷茫,不甘心,又不知该怎么办。时间久了,就好像麻木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温水煮青蛙,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要是我没有这种意识,或者甘愿做一只青蛙,倒也算了,问题是我很清楚自己泡在淤泥里,而且眼看着自己烂掉,那种感觉真的很可怕。”   易童西听得胆战心惊,她从不知道脱离校园以后会这么无助,更不知道向来寡言的乔默竟然有那么多煎熬和自省的心路历程,她以前怎么都憋着不说呢?   “幸好你现在想通了,”易童西叹一口气:“姐,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开心一点。”   乔默笑了笑:“我觉得,人真的很奇怪,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一种求生本能,当你濒临绝境的时候会突然拉你一把。就像那天,我在家睡觉,一直睡到黄昏的时候醒来,屋子里很静,很暗,就是那种太阳落尽以后,世界了无生趣的昏沉,我一睁眼,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话,不是脑子发出指令,真的,就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好像灵魂开口了,说:我活着干什么?然后突然就醒悟过来,浑身冷汗,我想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得拼一次,不然就真的玩儿完了。”   易童西心下暗暗震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她看着乔默的脸,恍惚间发现她笑起来那么美,比三姨年轻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大家竟然会说她像木头?简直有眼无珠。   无论如何,乔默总算踏出了这一步,相信这是个好的兆头,好的前程。又几天后,易童西和易禹非开学了,回到校园,继续埋在成堆的课本里复习、做题、考试、上课。有时觉得累了,易童西就晃到高三教学楼,看看他们黑板报上的高考倒计时,想象自己熬到高三,再熬过这些倒计时,似乎就会见到一片柳暗花明。班主任也这么激励他们来着——上大学就轻松了。   可是啊,班主任绝不会告诉他们,大学以后进入社会工作,一直工作三十年,期间结婚、生子、抚养老人,而且还有可能遭遇疾病、离婚、失业,好不容易退休,能享清福了,可惜身心已老,健康面临考验,搞不好还得操心子女的前程和婚姻,为他们殚精竭虑。   像不像陀螺?人出生以后,除了最初吃喝拉撒那几年,之后便不停地转啊转,转啊转,直到死亡终结生命,它终于停下。   累不累?值不值?   少年人似乎总爱思考这些深沉的东西,但易禹非不会,而且他还禁止易童西去想那些,因为上学期他们班有个同学住进精神病院了,那个人一直比较深沉。   后来易禹非回想高二高三那两年,实在压力很大,冲动也很大,所以人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情有可原吧。   白丽华倒挺欣慰的,这学期易童西也自觉起来,晚上回家乖乖待在哥哥房里写作业,不懂的让他讲解,相互督促复习,非常省事。   就这样,时间一恍六月,高考结束,易禹非迎来了迄今为止最为漫长的暑假。白丽华让他去学车考驾照,除此之外就在外公经营的不到三十平米的旧书店里看店。   夏季到来,三姨给外公报了一个夕阳红旅行团,让老爷子到秦皇岛避暑,而他开的二手书店就交给外孙子打理。   七月,录取通知书下来,易禹非不负众望的考上了忘江大学,专业是工程造价,据说毕业工作四五年后要是能考上工程师,前景还是十分可观的。   而易童西就惨了,因为即将步入高三,这个暑假有一半时间都在补课。终于扛到八月,所有课程结束,她整整晒黑了一圈儿,累得像瘫烂泥,在家不管不顾当了两天废物以后被白丽华赶去跟她哥哥一起看店。   于是,每天清晨,趁太阳还很温柔的时候,易禹非早早从家里出发,按时到书店开门。而易童西通常睡到九点半,自然醒,慢悠悠起床洗漱,在家吃完早饭,然后拿一罐冰可乐,穿着夹脚拖鞋,撑着太阳伞,包里背着课本和作业,优哉游哉晃到店里。   店门口是两张木桌拼成的收银台,桌柜里售卖香烟,台面上摆着座机和电脑,易禹非在旁边放了一张小矮桌,然后花三十多块买了个坐垫,让易童西在那儿写作业。   成摞的书籍堆放在架台、墙角、地板,还有腿边。顶上吊着一个大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空气里弥漫着纸墨的味道,每天都会有放假的小孩来这里看漫画,人不多,累了就靠着书架坐在地上,易禹非也不会管。有时也有一些青春窈窕的少女,隔三差五光顾,或买了书就走,或在店里默默待很久,但易童西来了以后她们就不来了。   中午吃饭,通常是易禹非去买,穿过一条街,有许多小馆子,他打包饭菜带回来,这时易童西已经把折叠桌和小板凳摆在店门口的遮阳伞底下,两人就在这里用餐。   午后街上很静,饱腹的人也开始犯困,书店最阴凉的角落有一张外公的摇椅,易童西可能会去那儿睡一觉。比如今天,易禹非看见她躺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拖鞋挂在脚趾上晃啊晃,然后没多久就盖着杂志睡着了。   那是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惬意而温情的暑假,一年后,所有人和事都变得惨淡无力。   这样的八月,大约算算,距离乔默前往深圳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年。尽管三姨有自己的咖啡馆,但她不可能让乔默待在店里当个前台或者咖啡师:“如果你的目标是这种工作,那大可不必跑到深圳来。”   先前她和郑国雄在一起的时候结交到不少朋友,现在依然保持联络的尚有几位,其中一个是开家居公司的冯先生,比她略小几岁,创业初期因周转问题曾找她借过钱,两人交情不错,她便走后门让乔默去他公司的业务部锻炼一下。   由于上次被那个没出息的远房亲戚坑过,这回三姨事先叮嘱乔默,一定要勤快些,要讨人喜欢,千万别给她丢脸。   其实乔默听见“要讨人喜欢”这几个字有些不舒服,但是对新工作的期待和恐惧让她没空去想太多。   业务部啊,牛鬼蛇神,的确非常锻炼人。开头两个月乔默的主要任务是熟悉产品和工作流程,有人带她,上手不算太慢,只是问多了也怕人家不高兴,就像有一次需要接收一份传真,结果她不会用传真机,害得对方拨了三四次号也没能传过来,带她的那位黄小姐终于满脸不耐地提高了声音,说:“我不是告诉你要按开始键吗?就在眼前你没看到啊?”当时整个办公室静得像潭死水,乔默真希望有人出来插个嘴,不用解围,只要转开话题就行了……但是没有,只有难堪。   “西西,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办?”那时她曾打电话倾诉。   易童西为难地说:“可能……一开始就会让她教清楚吧,要实在搞砸了就赶紧笑着道歉,当成闹剧过去,否则越沉默越尴尬。不过我也是纸上谈兵而已,真的发生那种状况绝对就懵了。”   乔默黯然片刻,叹道:“我跟你的性格真的很不一样,也许是我情商太低了。”   易童西说:“没关系,哪个职场新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起初乔默也是这么想的,工作上的问题再怎么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但工作之外的人际应酬真叫她疲惫不堪。   很多不想去的场合,很多不想做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因为她不参加聚餐或者聚餐的时候没有敬酒而心怀不满。   还有更可怕的,职场性骚扰。   那个业务部的李经理,四十出头,表面上端端正正,光鲜亮丽,可是当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找乔默聊天,从正常工作聊到生活私事,他说自己以前学过画画,他跟她讲线条、阴影、上色,以及人体写生。每当此时,他暧昧地笑着,上下打量乔默,那眼神好像已经把她扒光了。   聊完以后,有意无意碰碰她套裙底下的大腿,然后起身走开。   “西西,我觉得恶心,真的要恶心吐了!”   正值八月,易童西接到乔默的电话,听完以后也感到无比反胃。   “他妈的什么垃圾玩意儿?!你告诉三姨了吗?”   “告诉了。”   “她怎么说,有没有帮你出气?”   乔默冷笑:“她说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在公司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他骚扰过谁,别的同事都跟他相处很好,怎么就我出了这种事。然后又说我自恋,把人家想歪了。最后还假惺惺地补充一句,要是真的有人欺负我,她就提刀砍死他。呵呵,我看就算我被人强奸了,她也觉得是我穿太少了吧。”   易童西简直难以置信。   乔默忽然开口:“西西,我在想,如果今天换做是你,三姨还会这么说吗?”   她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正巧当晚大姨来家里吃饭,易童西谈起这件事,希望大姨能找三姨聊聊,没想到她却说:“要是真的也没办法,职场上这种事情很常见,他们老板也不会因此就辞退一个人才,难道让乔默跳槽吗?别的公司也还有可能遇到相同的问题,她总不能一直跳槽吧?不管怎么说,自己机灵点儿,别吃亏就行。”   易童西张了张嘴,一股火冲上脑海,有点忍无可忍:“就算这种现象很普遍,但怎么能当做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事情呢?更何况那是我姐,是我们的家人,你们就不生气吗?”   大姨说:“生气有什么用?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再生气也要学会接受!我要是像你三姨那么有钱,随她上不上班都行,可我们家里条件就这样,而且你三姨也不会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乔默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易童西真讨厌死“接受”这两个字了:“我要打电话给三姨。”   “别胡闹,”易禹非说:“你该想想,那个公司又不是三姨的,她怎么可能指手画脚?再说你打这通电话,乔默在三姨面前要怎么交代?”   “对对对,”大姨忙接:“西西你别胡闹,小孩子懂什么,这份工作是你三姨找的,现在打电话去质疑她,那还不炸了么?万一她撒手不管,直接让乔默回家怎么办?”   易童西只觉得三观都被颠覆了。   那晚她辗转难眠,给隔壁的易禹非发微信,问:“如果将来我被上司性骚扰,你们是不是也会跟我说这是正常的,自己机灵点儿,自己处理。”   难以想象,太可怕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亲人这种态度。   易禹非回:“你想太多了,我只会去你们公司,把那个人打得满地找牙。”   易童西问了句傻话:“为什么?”   “你脑子进水了?我是你哥啊。”   “那乔默呢?”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表姐和亲姐还是不一样的。”   “可你以前也为她打过架,而且被打得头破血流。”   “那你小时候还想当三姨的女儿呢,现在呢?”   又道:“人长大了,总会渐行渐远的。”   “我们也会吗?”   他默然一会儿:“不会的,我们血缘太近了,西西。”   易童西缓缓叹一口气,心里有点为乔默难过,又有点为自己庆幸。她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关掉台灯,在黑暗里静静消化今天的一切。    第六章   随着九月到来,持续高温,乔默也仿佛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煎熬与日俱增。尽管那位李经理并不敢真正侵犯她,但每天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避无可避,他那直勾勾的眼神和装作不经意的触碰已经足以让她绝望。   显而易见,乔默不是个聪明圆滑的姑娘,同时又不够果敢,再怎么愤怒也不会与人正面冲突,最多摆个脸色,然后忍气吞声下去。归根结底,没有后盾,所以没有反击的底气,她何尝不晓得自己懦弱,何尝不厌恶自己懦弱,其实心里也在等着忍无可忍爆发的那一天吧。   可在那天到来之前,她唯一发泄的途经就只有倾诉了。   易童西进入高三以后常常收到乔默的短信,无非重复着那些无助、烦躁和厌倦,仿佛每件事和每个人都在为难她。易童西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与她同仇敌忾,噼里啪啦痛骂一顿,让她心里稍微纾解片刻。   可时间久了,易童西也会感到困扰,她实在没有闲暇和精力去应付一个人连绵不绝的抱怨,说来说去都是那些烦心事,到后来她也找不出什么新鲜话去安慰乔默了。   十月初的一天,这晚第一节 自习课,老师开会,学生们自己在教室写卷子,整个高三出奇安静,没有人监督,大家照样乖乖看书做题,十分自觉。   放眼望去,班里只有易童西在搞小动作。   她从抽屉掏出嗡嗡震动的手机,扫了眼来电,眉头不由得蹙起,踌躇数秒之后埋下去,躲在教材砌成的书墙后面按下了接听键。   “喂。”   “西西。”   “怎么了?”   “我真的不想去公司了,”乔默低沉地说:“每天就像进监狱一样,好痛苦,今天中午吃饭,李经理给我夹菜,我觉得恶心透了,可是其他人竟然笑嘻嘻的起哄……”   天知道怎么回事,易童西突然反感起来,用近乎冷淡的语气打断她:“姐,我们老师来了。”   乔默愣怔:“刚才发短信不是说你们老师开会吗?”   易童西平静地撒谎:“教导主任突击检查,我先不跟你说了。”   乔默安静片刻,“哦”一声,结束了通话。   易童西松一口气,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晚上回到家,这种感觉变成了愧疚,她想到乔默的处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照实说又真的厌倦了没玩没了的诉苦,她觉得自己如此瞻前顾后特别没用,这种性格估计以后也做不成什么大事。   易禹非听后笑起来:“别扯了,就你还指望干什么大事呢,你对自己的认知不太清楚吧。”   易童西却表情严肃:“说真的,我当时语气不太好,姐姐会不会不高兴?”   “那就随她不高兴吧,你不可能讨所有人欢心,这是谁都办不到的事情。”他说:“比起看人脸色,有时候拒绝是更需要掌握的能力,别去充当烂好人,我希望你多考虑自己的感受。而对乔默来说,她也应该学会一些分寸,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做她情绪的垃圾桶,更何况埋怨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她必须另谋出路。”   接着他没收了易童西的手机:“高考结束之前你不能再分心了,这个放我这儿,要是乔默打来我会跟她说明的。”   易童西大惊失色,立马扑上去抢:“我的手机!”   “现在开始不是了,”易禹非任由拉扯,然后捏她脸:“乖,听话。”   乖你个头……   “你讨厌死了!”   好吧,虽说讨厌,但那番长篇大论也算减轻了她的内疚,只是心里终究在意乔默的感受,于是第二天晚上主动给她打电话,希望弥补前一晚的过失。乔默倒没说什么,可是啊,人家也不傻,既然听出了厌烦,自然不会继续舔着脸拿自己那些破事儿去打扰了。   后来易童西询问易禹非,得知她的手机再也没有收到过乔默的信息和来电。   要说人生最后悔的事情,这应该算其中一件吧,在姐姐最无助的时候,她就这样把她抛弃了。以至于很久以后,当乔默面目全非地回到忘江,易童西扪心自问,在她跌入荆棘密布的这条路上,自己是否做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毕竟一些看似突如其来的变故,其实早在发生之前已有预兆。   ***   重阳节前后,天气逐渐转凉,就是这两天,易童西从白丽华口中听到一个消息,乔默从业务部调去采购部做事了。   那晚三姨打电话回来抱怨,说:“原本做业务是最有前途的,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薪水又高,人家业绩好的一个月能拿八九千,现在调去做采购,没有提成,撑死也就三千多,你说她到底怎么想的?就那么没出息,枉费我一番苦心。”   自从乔默跟她南下深圳以后,她时不时向白丽华倒苦水,总说乔默不会来事儿,整天闷不吭声,对比公司里那些能说会道的女孩子,简直就像个打杂丫鬟,可别指望她出人头地了。   “人家开心就好,你何必给她那么大压力。”白丽华说:“乔默的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做业务,强扭的瓜不甜,你别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了。”   “怎么是我强加?难道像她爸妈一样,什么也不管,任由她混日子吗?她要是争气,以后感激我还来不及呢。”三姨叹道:“你说一家人的性格怎么会差那么多,乔默在这方面真比不上西西,女孩子就应该开朗一点,会说好听话才讨人喜欢呢。”   白丽华立刻警告:“你可别在默默面前说这些,她听了会难受的。”   三姨道:“忠言逆耳,她要是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白丽华皱眉:“你这张嘴真是……算了,上次听你说起冯先生,就是默默她们公司的老板,好像对她有意思,最近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她这次调去采购部都没跟我商量,显然是找老板帮忙的呗。”   白丽华语塞:“可,可冯先生不是有家室吗?”   三姨默了一会儿:“姐,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呢,我周围认识的有钱男人,哪个在外头没女朋友?家里的老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到台面上就行。再说人家冯先生就是喜欢找乔默聊聊天,大家交个朋友而已,你别大惊小怪了。”   “乔默自己怎么想的?”   “她?我早就跟她聊过了,老实讲,她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工作能力也很一般,虽然长得漂亮,但社会上漂亮的女孩子多了去,她又不是天仙,能靠漂亮吃饭吗?还不如抓紧眼下的机会,为自己谋一些实际的好处,再说冯先生是我的朋友,不会随随便便亏待她。要不然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以后能干什么?不过现在看来那孩子也不算死脑经,终于开窍了。”   “你、你……”白丽华气得说不出话。   你怎么能教她去当情妇?当小三?!   老天爷,她差点脱口而出,但唯恐踩到白丽芬的雷区,怕大家再起争执,于是强忍下去,堵得满心难受,头脑一阵晕眩。   倒是易童西,偷偷在旁边听了大半,心下好不担忧,于是夜深的时候悄悄给乔默打电话,询问她的近况。   当时乔默已经睡了,朦朦胧胧醒来,声音有些凉,但清醒且冷静:“我只想远离业务部那些恶心的人,现在办到了,其他的不想多说什么,我很累,西西。”   “姐,”她小心翼翼:“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还行,比之前开心。工作清闲,人事简单,而且,冯先生会额外付给我薪水。他把我救出水深火热,我很感激他。三姨不是一直瞧不上我吗,以后我也不需要她瞧得上了。”   那夜之后,又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易童西没有再打给乔默,乔默也没有联络家里任何人,生活一切如常。   直到春节来临。 第七章   腊月二十八,除夕前夜,正值傍晚五六点,如果你是忘江人,抬头看看,有一段淡橘色的晚霞映照在西天一角,再一会儿等它黯下去,城市的夜便降临了。   万家灯火中,从某一个窗户望进去,白丽华穿着围裙,正在白老头的厨房张罗晚饭。勤劳的人应该得到赞美,此处包括易童西和易禹非。瞧瞧,这两兄妹被使唤打下手,老大的人了,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摘菜,笨手笨脚的,把扁豆丝弄得到处都是。   晚间新闻的播放声从客厅传来,外公和大姨父在桌边下象棋,大姨出门买陈醋去了。   今年三姨和乔默留在深圳,没有回来过年,家里少了两个人,似乎有些许冷清,主要是三姨不在,大家少了一种严阵以待和提心吊胆的情绪,虽说没法团圆,但好歹能过一个踏实的春节了。   白丽华切好肉丝,一面拿酱油拌匀,一面不时撇向嘀嘀咕咕说话的两兄妹,想问点儿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妈,”扁豆摘完,易童西挺直背脊捶了捶腰,问:“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白丽华回过神,说:“看你的电视去吧,摘个菜就把你累得腰酸背痛了,真是没用。”   “就是,”易禹非哼笑:“她今年十八了,总说什么十八岁以后就老了,也不知跟谁学的这些蠢话。”   白丽华道:“要命了,十八岁就老,那我不成妖怪了?”   正说着,大姨买醋回来,厨房太挤,兄妹俩被赶了出去,白丽华看看时间,揭开煲汤的锅盖,又把易禹非叫了进来,让他盛几碗鸡汤端到客厅,让大家先垫垫肚子。   大姨望着外甥忙活的背影,不禁叹道:“二妹,再过两年你就要享福了,非非和西西那么懂事,哪像我们家乔默,过年也不晓得打个电话回来,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你以为他们兄妹很让人省心?”白丽华道:“孩子长大了,渐渐的就管不住了,尤其是非非,别看他在家挺听话的,但是男孩儿啊,有时候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才好。”   “怎么了?”   白丽华朝客厅张望一眼,压低声音:“上个月,有一天我在家打扫卫生,收拾房间的时候不小心在他衣服口袋里发现了那个。”   大姨不解:“哪个?”   “啧,”白丽华皱眉,悄声说:“那个……避孕套。”   大姨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丽华忙用胳膊怼她:“小声点儿!”   大姨忍俊不禁,连连点头:“好好好……哎哟,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都几岁了,我们非非那么帅,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谈恋爱很正常嘛。”   “可是……不管他几岁,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啊,突然发现那个东西,我真有点消化不了……”白丽华撇撇嘴,自己也觉得好笑:“姐,你不知道,那几天我还做噩梦了,梦见一个小姑娘挺着大肚子来我家哭诉,说我要当奶奶了,天呐,吓死个人,我才四十几岁,怎么可能就当奶奶了……”   大姨笑得直不起腰:“我也不想当姨婆,听上去太老了!”   “是吧,再说非非才十九岁,还在读大一,谈恋爱没什么,但绝对不能弄出小孩来。”白丽华道:“我们自己也养女儿,将心比心,自然也不希望别人的闺女遭罪啊。”   大姨点头:“那你问过没有,至少提醒他一下。”   “我哪儿敢啊,”白丽华道:“别看易禹非平时千依百顺的,发起脾气来我也不敢说他,毕竟涉及隐私的事,我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偷偷放回去了。”   大姨又笑得肚子痛:“你傻不傻呀,既然人家晓得做安全措施,那还担心什么孙子呐?”   “说的也对,”白丽华莞尔:“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们都是成年人了,看来我们不服老也不行了。”   家长里短一通,终于开饭。大家在餐厅落座,大姨想起刚才的对话就觉得好笑,尤其对着易禹非,就会觉得更加好笑。后来实在忍不住,问道:“非非啊,你在学校谈女朋友了没,要是有的话可以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嘛。”   易禹非愣怔,抬起头:“什么?”   白丽华清咳一声:“大学生可以谈恋爱了,我们又不会笑你。”   “……”易禹非放下筷子,勾了勾唇角:“什么跟什么啊?”   大姨兴致勃勃:“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说说呗,”转头问:“西西知不知道?”   易童西摇头,小声嘀咕:“我还想谈恋爱呢。”   “我看你是想挨打吧?”白丽华瞪过来:“高中生谈什么恋爱,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易童西舔舔唇:“可是三姨说,中学的男生比较单纯,大学以后就很油腻了,要趁早挑个好的才行。”   外公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又没上过大学,又在胡扯。”   白丽华点头:“你自己足够优秀了,自然会吸引优秀的人靠近,别听你三姨那套,她教的全是野路子。”   “哦。”   话至于此,似乎即将触到某种隐晦的禁忌,于是大家安静片刻,然后默契地转开了话题。   易童西心想三姑六婆真是八卦。夹了菜,低头一咬,居然是坨五花肉,她把瘦的部分啃了,肥肉随手放进易禹非碗中。   吃过饭,一家人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窗外寒风萧萧,雷声滚动,大姨和大姨父趁着下雨之前回家去了。因是年下,按照习惯,这几天白丽华带着两兄妹住在老爷子家中,等过完初五才会回去。   深夜下了一阵雷雨,易童西和白丽华睡一个房间,窗户半开,清冽的冷风扑了进来,白丽华摸摸女儿的手,把睡衣搭在了她背上。   自从手机被没收以后,易童西渐渐习惯了脱离网络的生活,即便放假也没找易禹非要回来。倒是在书里发掘到一些乐趣,比如名人轶事,野史趣闻,睡前翻两页,能够放松脑子,并且有助催眠。   白丽华也爱看书,年轻的时候看琼瑶、亦舒、三毛,现在看鬼吹灯和鬼打墙。   易童西靠着她的肩,各自静默不语,约莫十一点半,两人都犯困起来,关上灯,打着哈欠,钻进被窝睡觉。   黑暗之中,窗外淅淅沥沥。   不知何时,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易童西的脸被拍了两下,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醒过神,有一双手伸进被窝,将她抱了出来。   天,那双手这样凉。   她陡然清醒,惊愕地望着易禹非,然后仓皇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白丽华,吓得低声怒骂:“你疯了?”   他不语,抱她来到自己房间的床上,然后把手机递过去。   “乔默。”他说。   易童西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愣了片刻,接过手机放在耳边。   “喂?”   那边没有声响。   “姐?”   “西西。”   乔默在哭。   她克制着,先是哽咽,然后抽泣,接着犹如洪水破堤般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   易童西惊在当下,仰头望向易禹非。   他眉宇紧锁,瘦削的脸孔在幽暗中清冷异常。   真的是乔默吗?记忆里她何曾这样失控过?   “姐……”   易童西心跳剧烈,她不得不想起数年前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当时她正翘首期盼着晚自习后的解放,没想却突然接到了乔默的电话。   “西西,”那声音平静地说:“我遇到一点麻烦,你能不能叫易禹非过来一趟?”   天知道她怎么会那么平静,天知道吧。当易童西和易禹非赶到那个破职高的时候,一群非主流少年把乔默堵在校外的巷子里,为首的几个女生已经打了她十几个耳光。   起因只是因为乔默不爱搭理人,她们觉得她太拽,看不惯。   那条灰暗狭窄的巷子并不太深,远远的,乔默低头靠着墙,长发遮住半张脸,面对暴力无动于衷,任由打骂。   “你留在这里。”易禹非面色铁青地跳下车,冲上前,赤手空拳地跟那群人里的男生打了起来。   易童西没有听话,也跟着冲了上去。   混乱中,她扯住两个女生的头发,那种漂染过的干燥的黄毛,被她生生拽下数十根,然后她自己的马尾也被拽住了,脖子往后仰去,她便伸手狂抓对方的脸,十个指甲玩儿命地抠,耳边惨叫连连。   那是她唯一一次跟人打架。很爽。也许因为被欺负的是家里人,所以没有犹豫的过程,也没有恐惧,勇气自然而来。   打完架,天色已晚,他们送乔默回家。   易禹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后背还有一个灰扑扑的脚印。易童西汗流浃背,头发乱得像梅超风。   乔默一直没说话,她低头抿着嘴,左脸红肿,表情仍在死撑。   快到小区的时候易禹非在路边买了瓶矿泉水,从头灌下,抹了把脸,然后将剩下半瓶递给易童西。   他站在乔默面前,冷冷盯着她。   “为什么不还手?”   乔默攥着自己的衣袖。   “我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他突然发怒,语气厉害极了:“你在怕什么?反正都会挨打,你怕什么?就像个白痴一样站在那里让人家随便甩耳光,你他妈手断了?!傻逼吗?脑子进水了吗?!我们家怎么会有你这种窝囊废?!”   即便如此,即便那样,乔默也只是闷不吭声地流泪而已。   仿佛示弱是一种耻辱。   所以此时此刻,易童西听着电话那头崩溃的哭泣,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乔默什么也没说。   直到两天后,易禹非在网上看见一段热门视频。   除夕前夜,深圳某区步行街,原配携闺蜜暴打小三,当众扒衣。   穿过围观人群,视频里,第三者抱着胳膊蜷缩在地上,周身只剩一条内裤。   几个女子轮流撕扯她的头发,踩踏她的身体,口中怒骂“婊子”、“贱货”。   拨开湿发,那张青肿的脸,不是乔默是谁?   易禹非呼吸滞住。   人群外,他看见一辆熟悉的白色宝马,在街边踌躇数秒,最终仓皇开走。   乔默也看见了。她直直望着那辆车子逃离的方向,眼里浮现一丝冷冽的笑,然后化作死灰。   退出视频,易禹非立刻尝试跟她联络,但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就在这几天,乔默离开深圳,独自前往北京。   而那夜之后,她再没有哭过。 第八章   其实说来奇怪,当你越是想要隐瞒某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越不能得偿所愿。   就像三姨,倒霉的三姨,尽管她对乔默的出走含糊其辞,三缄其口,但只要亲朋好友当中有人看过那段视频,并认出了乔默,那么不出半日,必有电话打到白家,借关怀之名,填八卦之欲,然后坐看他们天下大乱。   如今这个年代,相隔两地,看似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山水迢迢,其实也就一条网线的距离而已。   原本啊,乔默那段不光彩的经历从一开始就是瞒着外公和她父亲的,要知道这两位男士极好面子,并且向来对三姨的作风颇有微词,这下可好,撞到枪口上了。   尤其外公,他老人家是不会考虑对方感受的,直接打电话骂说:“白丽芬,我的脸已经被你丢尽了。你自己不自重,还要拉上乔默走这条路,她今年才几岁?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你晓得他们都在背后议论什么吗?他们都说,怎么白老头家的子孙净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难听吗?你让我过年怎么回去见人?你让非非和西西以后怎么面对那些亲戚?!”   老头还挺中气十足的……要换做以前啊,三姨早就闹翻天了。她跟家里人吵架是必须要吵赢的,只要你敢刺激她,她就会将前尘往事全部翻到台面上,谁欠谁的,一条一条清算出来,算到你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咽回去为止。   可这次倒奇怪,她好像有点心虚,什么也没反驳,只是胡乱对付几句便仓皇收兵了。   易童西记得那段时间白丽华刻意避开她和易禹非,在客厅或电话里与大姨谈论着乔默的事,如果她开口询问,必定会遭到严厉的呵斥:“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马上就要高考了,还不赶紧复习?!”   其实她心里怀疑易禹非是知情的,但他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这或许是出于一种保护的心理,不愿让她接触成人世界的难堪,不仅是他,还有白丽华,以及家里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把乔默当做一个“大人”来看待了。   但事实上她只比易童西大三岁而已,换做别的女孩儿,大部分的女孩儿,应该还在象牙塔里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或消磨青春,或者埋头苦读,即便忧心前程,那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易童西觉得很难过。她尝试用各种方法寻找乔默,微信,QQ,邮件,均未得到回应。直到三月底,乔默主动打来电话,语气轻松地告诉她说:“西西,我已经安定下来了,现在在一家娱乐会所上班,薪资不错,等你生日我送一套化妆品给你,很贵的,就当成年礼物了。”   易童西松一口气。虽然她不敢细问,也不敢细想那个会所是干什么的,但听上去乔默状态不错,无论如何,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无论如何,她都是她的姐姐。   ***   让我们慢慢跟着时间走。四月的一个周六,天气还有些凉,这晚易童西放学回到家,易禹非正在客厅看美国大片,他盯着她换了鞋,然后拍拍沙发示意她过去坐。   “我先洗个澡,累死了。”   她扔下书包往浴室跑,没过一会儿在里头喊:“妈,给我拿浴巾!”   白丽华放下汤勺从厨房出来,嘴里愤愤地念叨:“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祖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是没了我你大概就废了。”   话音落下,浴室传来易童西的歌声:“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闭嘴!”   这时易禹非又喊:“妈,遥控器怎么没反应了?”   “换电池。”   “电池在哪儿?”   “抽屉。”   “哪个抽屉?没有啊。”   白丽华大怒,走到茶几旁把电池拿了出来:“就在你脚边,少爷,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   易禹非觉得好笑,倒在沙发里不出声。   “还得给你们做宵夜,我上辈子真是造了什么孽……”   易童西从浴室出来,擦着湿哒哒的头发坐到易禹非身旁,他撇她两眼,说:“你小心点儿。”   “什么?”   “妈今天下午去庙里给你求签了。”   “啊?”易童西有点吓呆:“我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地叹气:“还不是怕你考不上大学么。”   易童西愣了愣,接着莫名紧张起来:“那结果呢?签上怎么说?”   易禹非瞧她那副神情怪可怜的,忍不住轻拍她的头,故作深沉:“别问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易童西气急败坏,跳起来拿抱枕砸他:“少跟我来这一套,人家认真在问,你还闹!臭混蛋,到底说不说?”   易禹非正想还击,这时见白丽华出来,索性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告状:“妈,你看她,造反了。”   白丽华见惯不怪,根本不理,放下虾仁水饺,说:“不要把灰尘打到碗里了,西西。”   “哼……”   趁着白丽华返回厨房拿碗筷,易禹非按住易童西,朝她屁股拍了一掌,臭不要脸的,手劲儿真重,疼得她龇牙咧嘴。   这样寻常的夜,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温情,一如既往。他们抱着瓷碗缩在沙发吃水饺,电视里放着不知看过多少遍的《侏罗纪公园》,好家伙,有的片子就是百看不厌,并且适合阖家观赏。   可惜白丽华没什么兴致,她在一旁打量着女儿,冷不丁开口问:“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可怜易童西上一秒还在发笑,听到这句话,一下子从电影中抽离出来,咽一口唾沫,含糊道:“总分四百多。”   “四百几?”   她摸摸鼻子:“四百零三。”   果然啊。白丽华按住额头微微叹气:“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会让你很不好过,知道吗?”   易童西打了个冷颤,垂头嘀咕:“四百多怎么不能上大学了……”   白丽华瞪她:“你哥哥考了重本,你要是考个大专,那真的笑死人了。”   “可我又没偷懒,已经很用功了。”   “用功是好,奈何你笨呢。”白丽华说:“以后睡前再多复习一个钟头吧。”   易童西欲哭无泪。   又听她说:“非非也晚一点睡,帮妹妹补一补理科弱项,反正你早上课不多。”   啊哈哈哈,易童西破涕为笑。   就这么,时间推向两个月后,全国高三学子的决战来临,作为高三学子的母亲,白丽华特地请假三天,陪伴女儿高考。   尽管易童西这个人平时对生活和学习抱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但在考大学这件事情上,她不想让白丽华失望。因为那位女士明确说过,如果她没考好,那就必须复读,一直读到考上为止。   天呐,天呐,神灵保佑吧,太残忍了。   高考前一天,易禹非跑到庙里给她买文昌符,偷偷买的,怕熟人看见笑死。易童西贴身收藏,求个心安,可即便如此她仍旧紧张得厉害,那两天总是尿频尿急。考完下来跟班里的学霸们对题,分数大概一算,阿弥陀佛,竟然发挥得不错。   白丽华将信将疑,警告她说:“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前你给我安分点儿。”   话虽如此,严厉归严厉,心疼归心疼,白丽华深知高三辛苦,尽管她每晚准备宵夜,可易童西还是瘦了一大圈儿,瞧着可怜兮兮的,如今好不容易考完,也没让她出去打暑假工,而是在家好好养身体,把肉给养回来。   很久以后啊,每当易童西在电视里看见人家说“上帝不能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这句话时,总会绷不住眼眶通红。   白丽华有多好,只有她的儿女知道。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追求者,也不是没有作为女人的寂寞,但想到两个孩子,怕他们受委屈,怕他们不习惯,所以至今没有考虑再婚。   其实儿女何尝不心疼她呢。那天易童西在私下跟易禹非说:“我好像看见妈妈有白头发了。”   其实早就有了,只是她没留心而已。   以前她曾听白丽华说,女人四十是个分水岭,四十一过,身体机能明显退化,白发迅速增长,代谢变得迟缓,眼尾的皱纹无法再抚平,松垮的皮肤也不能再收紧,当真是岁月残忍,光阴凶狠。   那时的易童西全然无法感触,只觉得离自己太过遥远,远得仿佛不会有这一天到来。如今愕然发现白丽华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她心里很难过,无法接受母亲变老这件事。   于是第二天,她买了染发膏回家,要给妈妈染头发。   白丽华当然能够猜到她的心思,怕妈妈变老嘛,唉,想想心里有点酸楚,有点感动,好吧,她欣然接受。   易禹非也来帮忙。   三个人挤在浴室镜子前,白丽华肩上搭了一条深色的毛巾,头发被分成好几层,据说这样才能更好的渗透染料。   药水调匀,兄妹俩戴上一次性手套,然后开始折腾起来。   天呐,好大一股刺鼻的味道。   “哥,这个染发剂得抹快点儿,不然挥发掉就没效果了。”   “你不是说要涂抹均匀吗?”   “但是也得快点儿。”易童西满脸严肃:“不要弄到头皮上,这东西是致癌的,你想毒死妈妈呀?”   “你说要贴着发根的啊。”   “但是不要碰到头皮,OK?”她摇头:“笨手笨脚的,蠢死了。”   “这位大姐,明明是你在瞎指挥好吧?”   “你叫谁大姐?臭不要脸……”   白丽华坐在那儿眼看着他们对她的头发下毒手,而且还要忍受两人七嘴八舌的聒噪,真是要命。   不过话说回来……这感觉还挺享受的。   这种日子,就算让她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觉得腻。   两个大宝贝啊……   白丽华拿起手机,趁兄妹俩斗嘴的时候,对着镜子拍了一张全家福。   她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的缘分已尽所剩无几了。   一个星期后,白丽华因突发性脑溢血去世。 第九章   那天……   那天发生的状况,请原谅易童西永远不想回忆。   要让易禹非来说,只能说,那是一个炎热的星期四,下午没有课,他待在家里吹空调,易童西昨天刚填完志愿,七月三姨要带她去东南亚旅游,这两天她在为自由行做准备。   原本这个时间白丽华应该在公司上班的,可那一片区突然停电了——鬼知道供电局为什么没有提前通告吧,总之单位领导让他们放假半天,提前下班了。   白丽华乘地铁回家,她先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顺便挑了一个十来斤的大西瓜,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易童西念叨着想吃西瓜,但依那孩子的懒骨头是绝不会自己去跑腿的。   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在忘江,每年总会有一些体弱的人死于中暑,或许白丽华的脑溢血也有这个原因吧,医生是这样判断的,更何况她还提了十几斤的重物呢。   总之,她回到家,倒在了客厅的沙发旁。   说不清那一刻是怎么发生的,真的说不清。两个孩子都吓坏了。没敢随意搬动她,易禹非打电话叫来救护车,之后一路送到医院抢救,易童西鬼魂似的跟在旁边,脑子混沌空白,已经无法正常思考。   到医院做了CT检查,白丽华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兄妹俩等在外头,脚底虚软,站不住,双双跌坐在长椅上。尤其易童西,她面色发白,浑身虚汗,因巨大的紧张和恐惧引发生理不适,几乎随时可能昏倒。易禹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两只手抑制不住地发颤,胃部突然一阵痉挛,最后弯腰撑在墙角干呕起来。   大姨和大姨父赶到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中。他们商量着暂时不要告诉外公,怕老头高血压受刺激。   “宝贝,”大姨红着眼眶把易童西揉进怀里,万般心疼地抚慰她:“不怕啊,西西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她把脸埋入大姨怀中,绷不住放声大哭。   三个小时后,白丽华被推入重症监护,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无法自主呼吸,需要依靠机器维持。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家属必须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怕错过最后一面,大姨父赶紧把外公接来,凌晨一点,三姨也从深圳赶了回来,而这时白丽华已经处于弥留状态。   老天爷,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吗?   大家围在床前不断唤她,外公喊“丽华”,大姨和大姨父喊“二妹”,三姨喊“二姐”,多么希望她能睁开眼睛再看看大家。   “妈妈,”易童西紧紧抓着她的手,整颗心都在抖:“妈妈,我是西西,你不要走……”   求你了。   正在这时,白丽华流泪了。   她无法动弹,无法睁眼,可她一定听见女儿在哭,在叫妈妈,所以她也掉眼泪了。   易童西瞬间崩溃,扑到她身上嚎啕不止。   易禹非跪在病床另一侧,他发誓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情景,母亲临终前的泪水,不知其中有多少不舍和忧伤,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她在想什么,想要说什么,永远没有人知道。   一切都结束了。   ***   七月,丧礼,安葬,之后一系列的事情,户口注销、房产过户、遗款继承,通通在家里人的协助下完成。反正都是易童西和易禹非的,外公也不会要。   那段日子三姨和大姨夫妇住在他们家中,有时会问起意外发生那天的细节,比如白丽华是不是在他们面前昏倒的,或者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易童西攥着手,轻轻摇头:“不知道,我在房间睡觉。”   又问易禹非,他说:“我在浴室冲澡,没有听见妈妈开门的声音,之后出来发现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三姨越想越难过,一把搂住易童西,哽咽着说:“以后乖乖的,要跟哥哥好好的,知道吗?”   她默然片刻,点头回应,但那双红肿的眼睛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易禹非一次。他也是。这对兄妹仿佛还有没从噩梦中逃离出来。   有一天晚上,应该是白丽华火化安葬的那天深夜,三点多,易禹非严重失眠,他走出房间,客厅没开空调,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黑暗中,他看见一个清瘦的人影坐在茶几前。   其实不必细看,他知道那是易童西。她背靠沙发,蜷缩在地上,走近了,发现她正在吃西瓜。   是白丽华买的那个大西瓜,从中间切开,用调羹挖着食用。要知道那是好几个人的分量,她居然已经吃完了一半,这会儿抱着另一半还在不断往嘴里送。   易禹非觉得那样子简直病态。   “别吃了。”这是近日来,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   易童西没有搭理。   他上前抓住她的手,企图夺下那只勺子,她自然不给,奈何敌不过他的力气,最终被抢了去,狠狠砸到厨房门口。   “我说别吃了!你他妈听见没有?!”他突然发怒。   易童西无动于衷:“这是妈妈给我买的,关你什么事?”   接着,她用手抠了一块果肉,麻木地放进嘴里。   这一刻,易禹非想动粗。对自己,或对她。   “怎么回事?”大人们惊醒,睡眼朦胧地出来打开客厅的灯:“你们在吵什么?”   光线犹如针尖刺来,她皱眉闭了闭眼,适应片刻之后睁开,抬头望向易禹非。   他几天没刮胡子了吧?看那下巴青森一片,半长的刘海儿耷拉着,目光晦暗,面颊清瘦冷峻,显得阴沉深郁,完全不像正常人。   “你想打我。”她用了肯定句。   心里压着一股厚重的情绪,喘不过气,需要发泄,可是找不到途径,她知道他也一样,想打人,或者被打。   “到底怎么回事?”三姨少有的严厉:“妈妈没了,你们兄妹两个应该更亲才对,现在在吵什么?”   他们不吭声。三姨见易童西汗湿的头发胡乱贴在脸颊,下巴和脖子沾着黏糊糊的西瓜汁,看上去邋遢极了。她叹气,上前拉她起身,走到浴室清洗干净。   “非非,你太不懂事了。”大姨也教训起来:“就不知道让着妹妹吗,你妈妈要是看见你们这样会有多失望?”   失望吗?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失望。   易禹非转身回房。   他确定自己是从这夜开始患上慢性失眠的。如果可以,拿头去撞墙,会不会好一点?   天亮的时候,大人们出去办事,他从床上爬起来,一头乱发,光着脚,走到易童西房间,无声无息,坐在边上垂眸看着她。   她睁开眼,双瞳泛着血丝。   易禹非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这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此时此刻竟然有一种慈悲的神态,多好看。   “哥哥。”她的声音很哑,真怀疑这副嗓子还能不能笑。   长久的凝视过后,他缓缓埋下去,把脸藏在她颈窝里,双臂紧紧将她抱住。   好像说了句什么。   易童西应了一声,然后听见他哭了。 第十章   这是个旅途。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旅途》朴树。   尹薇瑶记得,第一次见到易禹非的时候,学校广播里放的正是这首歌。奇怪的是,很久以后她压根儿忘了当时发生的一些细节,但那种意外心动的感觉,过后回想,总是越品越浓,滋味无穷。   不过一开始她忙着给刚起步的摄影工作室拉客,其实并没怎么注意到他。   那天正值午后,天阴阴的,这似乎注定了易禹非留给她的印象,绝不是灿烂明媚,朝气蓬勃,反倒有一种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寂寞,很浅,很淡,是她喜欢的那种轻描淡写,波澜不惊。   当时一场友谊赛在露天篮球场进行着,男男女女围了半圈儿,中场休息时间,她窜入人群里发宣传单、加好友,同时应付着七嘴八舌的搭讪和提问。   有几个建筑学院的男生认得她,懒洋洋坐在台阶上,笑说:“师姐,我们都是穷孩子,不像你们学摄影的,一个比一个土豪,你怎么好意思来挣我们的钱?”   她就把宣传单递到他们面前,指着上头几个大字:“看见没有,开业酬宾,我们在搞优惠活动,再说了,你们几个长得这么帅,免费给你们拍一套也行啊。”   这话听了当然高兴,但他们仍打趣说:“算了吧,糙老爷们儿拍什么写真啊,太娘了。”   “可以带女朋友拍啊,”尹薇瑶掏出手机:“让你们帮师姐宣传一下怎么了嘛,来,微博微信加一加。”   男生们大多都很乐意跟这种性格大方的女孩子来往,纷纷加了好友,并开玩笑说让她介绍漂亮学妹认识。尹薇瑶周旋其中,应对自如,扫完微信,她把手上剩下的宣传单发给旁边的人,最后一张发到了易禹非手中。   “谢谢。”他略笑了一下。   尹薇瑶见他左手接过,右手搭着膝盖,手指若有似无的打着节拍,于是她这才留意到广播里正在放歌。   忍不住瞅他两眼,尹薇瑶说:“嗨,这位同学,你以前有没有拍过平面照?”   大概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搭讪,易禹非仰头望去,手里的拍子也顿住了:“什么?”   “就是平面模特,”她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瞳沉静又自若,让她微微局促起来:“你可以来我们工作室试一下,拍几组样片,薪酬日结。”   易禹非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疑惑,偏头看着她。   周围的男生起哄:“师姐,你刚才还夸我们帅呢,怎么不找我们拍啊,可见先前说的都是客套话,哄人的呗。”   尹薇瑶有点不好意思,清咳一声:“别闹。”转头又问易禹非:“怎么样,就当赚点零花钱嘛。”   “不用了,我不爱弄这些东西。”   他一口回绝了。很好,尹薇瑶摸摸鼻子,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但他似乎怕她下不来台,打了个圆场,补充道:“不过我室友在做兼职模特,他很有经验,我可以推荐给你吗?”   居然问“可以吗?”这么温柔……   “当然。”尹薇瑶因为专业的缘故,平时接触过不少皮囊出众的人,但拥有天生优势的同时,笃定又周道,实在很拉好感。她正想加个微信好友,这时却听见他说:“手机放在宿舍充电,我没带。”   “啊?”尹薇瑶愣住,这是在耍她么?   易禹非伸出手:“留个号码吧。”   尹薇瑶又“啊”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今天真见鬼了,脑子居然短路。   易禹非输入自己的号码,想了想,把名字也输了进去:“待会儿我会把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谢谢。”   她回到工作室,用手机号找到他的微信,昵称居然就是本名,易禹非。她申请添加好友,晚上的时候通过了,他把室友的联络方式发了过来,她倒没急着去找这个人,而是点开了易禹非的朋友圈。   难以想象,她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在网络社交中应该是声色犬马,花团锦簇的,但这里几乎没什么动态,他很少使用交友软件,最近的一条更新是六月初,他说“高考加油”。再往前,有一张照片,摄于深夜,一个女孩儿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笔握在手里,胳膊底下压着一张语文试卷。   尹薇瑶以为是他女朋友,扫了扫评论,原来是妹妹。   点开照片,那姑娘脸上被贴了一张便签,上书:孺子不可教也。   尹薇瑶突然想起网上那句“国家欠我一个哥哥”的玩笑,她自己是没有哥哥的,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今年才十二岁,统共也没见过几次,感情疏离的很。她从小独立惯了,不大喜欢放纵自己去期许不可能的事情,但今夜不知怎么,看着这张照片,她竟有些羡慕起来。那个人随和又周道,想必在生活里应该也是个很好的兄长吧。   不过,她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从认识到现在,她还没有跟他做过自我介绍,人家可能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太失礼了。于是忙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你好,忘记说一声,我叫尹薇瑶,摄影系,大三。”   没过一会儿他回:“我知道。宣传单上有你的名字。”   她想了想,问:“你是建筑学院的吗?”   “嗯,大二。”   “原来是学弟。”   他回:“叫名字就好了。”   嗯,她也觉得叫名字就好,千万别喊她姐。   尹薇瑶靠在沙发里,正在想怎么接下去,这时他倒先发了过来,问:“你联系我同学了吗,他还在等。”   尹薇瑶大窘,赶紧搜那人的微信号,加为好友,接着回给易禹非:“不好意思,刚才在忙。”   发完以后她立刻后悔不迭,“刚才在忙”是什么鬼,忙着跟他搭讪吗?   真的撞邪了,她对自己今天反常的智商哭笑不得,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觉得挺有趣。这种信号代表什么,稍微想一想,又是一重刺激。   第二天,她约见了易禹非推荐的同学,名叫梁瑞,长得唇红齿白,干净清新,笑起来单纯无害,镜头感非常老道。无论当下流行的审美如何,她自己对那种一目了然的男生倒是没什么感觉,虽然她做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门面,但见的人多了,愈发觉得“美而不在意”才是高级的,说极端一点,一个人太知道自己好看,在她这里就已经索然无味了。   不过她最终还是聘用了梁瑞。   拍摄完,她提议大家一起吃个饭,把易禹非也叫上。   工作室五个人,加上梁瑞和易禹非,年轻男女们相谈甚欢。   第二次见他,又是不一样的感觉。这个人烟酒不忌,话题不忌,随性至此,应该有很多朋友,至少酒肉朋友绝不会少。但他似乎保留了一种到此为止的分寸感,因为始终存有余地,所以令人着迷。   说来有些矫情,这或许是她一厢情愿的编造和幻想,但那又如何,女人最圆满的爱情总是在幻想中完成的。   聚餐结束,意犹未尽,她叫来服务生结账,没想到先前易禹非借上洗手间的由头,早就把单给买了。   虽然,只是一顿饭钱而已。尹薇瑶心下跳了两跳。   平日和朋友吃饭,大多是她买单,她家境好嘛,应该的,朋友们也习以为常,理所当然了,她自己觉得友谊需要一定的慷慨来维系,这不算什么。但今天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虽然,只是一顿饭钱而已。她在心里反复念叨。   从餐厅出来,各回各家,她有一辆大众甲壳虫,但坐不下那么多人,有的说挤一挤,但易禹非还是带着梁瑞与他们道别,转而去路口等出租车。   夜幕深深,街市繁华,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站在霓虹灯下点烟,火光明了又灭,然后他不经意地朝这边望过来。那一刻尹薇瑶真想把车倒回去,或者她直接跳车。   如果冲动一些,她应该会提早问清楚,他是否单身。尤其趁现在,还能轻而易举抽离的时候。   不过不行,太唐突了。尹薇瑶回到公寓,窝在沙发里细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她似乎,好像,猝不及防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可倒霉的是,那人竟然也在建筑学院,说不定他们宿舍的男生私底下曾经谈论过她,毕竟她的前男友正是建筑系大四的师兄。   更别提两年前她惨遭劈腿,一怒之下跑到男生宿舍大打出手,闹得场面难堪,颜面尽失。   太丢人了。如果易禹非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尹薇瑶暗暗苦笑。 第十一章   事实上,易禹非确实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关于尹薇瑶的一些传闻。这个女孩子在学校有些名气,除了当年怒踹前男友下体一战成名之外,其人的风评还是非常靠谱的。   “富二代嘛,她不是忘江人本地人,不过在这里有房有车,现在又跟摄影系的师兄一起创业,开工作室,交友圈很广,为人也挺爽快,没什么小姐脾气。”   “我听说喜欢她的人不少,漂亮嘛,但敢追的不多,去年有个高富帅跑去求爱,在楼下用奢侈品摆成她的名字,还点了几百根蜡烛,结果人家根本不吃那套,说什么‘不知道的可能以为我遇难了,你这是在悼念我呢?’妈的笑死了!”   易禹非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好笑,这年头追人的手段已经如此华丽了吗?尤其摆名字点蜡烛那招,私底下还好,大庭广众的,他真觉得有点俗。   没过两天,尹薇瑶倒是发来信息,说要请他吃饭。   “本来上回是我约的局,却让你破费了,怪不好意思,这次一定得让我请回来。”她说:“还是那几个人,你都认识的,把梁瑞和你的朋友都叫上,大家热闹一下。”   易禹非周围那些哥们儿一听,自然要去。狂蜂浪蝶们最爱的就是聚会了。   当天晚上吃饱喝足,之后又上KTV唱歌,一帮人嬉嬉闹闹很快熟络起来。其实易禹非多少知道尹薇瑶的心思,大家也都看出了苗头,只是不点破,他也就顺其自然,并没什么态度。   如此你来我往,渐渐的,他对尹薇瑶的了解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大概是因为她愿意向他透露许多私人情况,而这些讯息跟外界所传播的存在不少差异。   比方说她的事业。虽然摄影工作室已经步入正轨,但由于地理位置在商业区,租金昂贵,前期为了推广,又一直在搞优惠活动,算下来这几个月其实一直是在亏本。   她和师兄兼顾着摄影与摄像,师兄的女朋友负责化妆,再加上两个美工,五人小组常常通宵达旦,非常疲劳。但是为了控制成本,她没有打算再招人进来。   有时生意淡了,她连葬礼拍摄的活儿都接。   就是那次,她跟了三天两夜,回来找他吃饭,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吃到一半,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易禹非也没管,待在旁边等她醒来。   下午咖啡厅很静,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作业,不知过了多久,她支起身,托着下巴淡淡望着他。   “易禹非,”声音还有点迷糊:“听说前几天有个系花跟你表白了。”   “嗯?”他敲着键盘,没怎么注意听。   “你好像拒绝得挺干脆的,一点儿余地也不留,伤人不说,你自己就不想谈恋爱吗?”   易禹非说:“没什么感觉。”   尹薇瑶若有所思地笑:“不是我告状哈,你身边有个朋友真不是东西,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什么送上门来也不要,这年头还玩儿纯情……不单是他吧,我周围认识的男男女女都很开放,当然也不是全部。有对象的就不提了,单身更是如此,就算不那么喜欢,也会留着当备胎,或者玩玩儿一夜情,这都是很平常的事,可你让我有点困惑了。”   易禹非抬眸看她一眼,也不评价什么,只说:“个人有个人的选择。”   “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想了想:“宁缺毋滥。”   尹薇瑶确定,这个人真的就是她一直在等的同类。可不知他心里又作何感想。   抿着嘴默然许久,她深深吸一口气,脸埋了下去,额头抵着胳膊,闷闷地说:“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种时候,每一秒的空白都变作了煎熬。她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几缕淡淡烟味飘来,接着他终于开口了,是个问句。   “你睡醒了吗?”   “我……大概没有。”   “那睡醒再说吧。”   后来,走出咖啡厅,他们自然而然地牵手,然后就这么在一起了。   没有你追我赶的过程,也没有患得患失的伤神,他们直接跳过了暧昧不明的阶段,这对尹薇瑶来说是一种幸运,她想要他,刻不容缓。   ***   两个洁身自好的人在一起,并不代表他们的发展速度会比别人慢多少。   冬天到来的时候,易禹非搬出宿舍,住进了尹薇瑶的公寓。说到底,他还是喜欢家的感觉,喜欢有人在共同生活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洗衣做饭,嘘寒问暖。他在女人堆里长大,比旁人更懂得欣赏女性的温存和柔软。   尹薇瑶是最称职的伴侣。她对他毫无保留,无论情感,亦或身体。   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两个人窝在沙发里,她向他讲述自己的家庭、过往、以及心事。   她不是外人认为的那种千金小姐。虽然她父亲有几个钱,但碍于后妈强势的缘故,对她并不算溺爱。   她母亲很早去世,之后她被放在寄宿学校,假期也大多住在外公外婆家中。   那辆车子是父亲送给她的毕业礼物,因此还受了后妈不少微词。   现在住的公寓是租的,家里并没有给她购置房产。   为了这次创业,她头一回厚着脸皮去向父亲借钱,说到这个,她轻声叹气,忍不住哽咽流泪。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讲给他听。   他很耐心,也很温柔,可却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家事。   有一天,易禹非在浴室洗澡,手机响了,尹薇瑶看见一个陌生号码,随口跟他说了一声,然后接起来:“喂?”   那边愣了愣:“喂,西西吗?”   尹薇瑶以为打错:“哪位?你找谁?”   “不是西西?”那人嘀咕一声:“我找易禹非。”   这时他倒出来了,尹薇瑶把手机递过去,见他说了几句,然后结束通话。   “是谁啊?”   “我爸。”   她一愣:“你爸爸?”   “嗯,”易禹非垂眸翻着手机,眉宇若有似无蹙起:“他从海南回来,想见我和我妹妹。”   尹薇瑶突然想起他朋友圈的那张照片。   “你妹妹上大学了吧?”   “嗯。”   “在忘江吗?”   他恍惚地说:“在啊,文理学院。”   尹薇瑶略一思索,文理学院不就在大学城么,距离他们学校不算远,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易禹非也不曾提过这个妹妹,似乎关系并不太亲,这倒超出了她的意料。   正想问点什么,他抬抬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   “好。”   门虚掩着,尹薇瑶听见他的声音在过道里断断续续,又轻又沉,显得有点陌生。   她洗了个澡,然后又做了宵夜,这时还不见他进来。   打电话不可能那么久,应该是出去买东西了吧?尹薇瑶这么想着,走到门口,没想却看见他站在过道那头抽烟。   天气这么冷,他竟然没穿外套,像个小孩子一样,真不让人省心。   “禹非?”   他扔掉香烟,走回屋里。   尹薇瑶心中莫名有点空落落的,总觉得他应该跟自己说点什么,或者聊聊刚才那两通电话的内容,她很想参与他的一切,可惜他似乎没有分享的打算。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你爸爸?”   “明天吧,明天周六。”   “要在外面吃饭吗?”   “嗯。”他一面应着,一面走进卧室,脱下毛衣,准备就寝。   其实现在还早,十点不到,他平时是习惯晚睡的。   尹薇瑶上前,手指抚摸他肋下那处湛蓝色的纹身。   “怎么了?”   她努努嘴:“一直想问呢,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易禹非低头看了看,默然片刻:“以前少不更事,一时兴起纹的。”   仔细瞧瞧,是两个艺术化的字母,C和F。   尹薇瑶说:“你妹妹叫西西吗?”   他略微愣怔:“你怎么知道?”   “刚才听你爸说的。”   其实很容易猜到啊,她笑起来:“你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嘛,平时干嘛不联系呢?”   易禹非说:“我们一家人感情都很好,不过今年我妈去世,我们就住学校了,这样生活更规律一些,否则回去也没人煮饭,大眼瞪小眼,怪没意思。”   尹薇瑶点点头,易妈妈过世的事情倒听他说起过,但这会儿她不想提那些伤心的话题,于是轻哼道:“所以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有人继续煮饭给你吃?”   “不然你以为呢?”他开玩笑。   尹薇瑶捶了他一拳。   “哎呀,”她突然想起锅里蒸的龙虾:“我做了宵夜,你吃完再睡吧。”   易禹非掀开被子躺进去:“不了,想早点儿休息。”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有温水吗?”   她叹气:“怎么又吃安眠药?这东西对身体不好,你别依赖它。”   “没事。”   尹薇瑶无法,出去热了一杯水,看着他把药吃下,然后躺进被窝,关灯,入睡。   没过一会儿她也上床,贴近他裸露的背脊,感觉到肌肤相亲,体温传了过来。然后她呼吸渐沉,安然睡去。 第十二章   次日清晨,尹薇瑶一大早起床,做三明治,热牛奶,然后换好衣服准备去工作室开工。   出门前她坐在床边揉了揉易禹非乱糟糟的头发,轻声低语:“别睡过头了,桌上有早餐,你待会儿放微波炉热一下,记得要吃。”   他正睡得迷糊,哑着嗓子支吾一声,眉头拧了拧,翻身过去。   尹薇瑶轻手轻脚离开。   易禹非醒来时,闹铃已经响过好几回,他用力按压着额头,掀开被子到浴室冲澡。刷牙的时候,他又在镜子里看见腰侧那块刺青,如此,想起一年多以前,易童西威逼利诱地将他带到城南一家纹身馆,叫什么青龙堂,里面墙上贴满了龙飞凤舞的作品照,江湖极了。   原本他是几万个不愿意,觉得花钱遭罪简直愚蠢至极,可谁知易童西居然用激将法,说他胆小,没种,然后自己跑去打头阵。   纹的地方在腰上,衣服得撩起来,刺青师傅是个男的,他觉得不妥,于是待在旁边看着。   抹上麻药,刚开始下针不久,易童西倒吸一口气,猛地将他的手给抓住了。那机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听着实在吓人,不一会儿她就哭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师傅说腰侧本就比别的地方疼,建议她先纹一半,或者放弃。但她死活不肯。   易禹非记得自己的手差点被捏废了。   结束以后,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好像这份罪是特意为他受的,若他不表示点儿什么,似乎很不够意思。   这算无理取闹吗?要是可以,他宁愿纹在脚底板,免得以后打球的时候被人看见,还以为他是个非主流。   ……   易禹非猝然一笑,埋头漱了口,用冷水泼脸,脑子清醒几分。他穿上衣服,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走到客厅,见桌上放着早餐,已经冷透,旁边还有一把车钥匙,尹薇瑶把车留给了他。   原本他没什么食欲,想了想,还是胡乱吃了两口,然后抓起钥匙出门。   先给易淮良打了电话,得知他已到餐厅,正在点菜。接着打给易童西,她刚出门,在学校附近,易禹非便过去接她。   周六,学院路上没什么人,店铺也关了大半,看见易童西的时候,她正站在街边低头玩手机。   大冷的天,她好像穿得有点少。一件浅粉色的长大衣,里头是白T恤或者套头卫衣,看不大清;牛仔裤是紧身的,有一点破洞,瞧那双修长纤细的腿,肯定没穿秋裤。   黑色的链条包斜背在身上,她把手机放进包里,大概是有些冷,踮了踮脚,然后转过身,对着商店的玻璃镜子打量自己,半长的头发撩到肩后,从上到下,整理一番。   易禹非许久没有见她,当下只觉得扎眼得很,不是一点点漂亮。   他收回目光,把车开到前面掉了个头,然后停在她面前按了按喇叭。   易童西不知道他开车来,以为不是等自己的。他开门下车:“西西。”   目光有点错愕,有点茫然,她对上他的眼睛,数秒之后扬起嘴角笑了笑,眼睛弯成一汪明月。   “等多久了?”   “没一会儿。”她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问:“这车哪儿来的?”   “朋友借的。”他说着打开暖气:“你不冷吗?”   “还行。”   封闭的车厢里,他闻到了她身上幽微的香水味,很淡,略甜,像洗完澡后留在身上的沐浴香,让人觉得温暖干净。   易禹非忍不住扭头看去,原来她画了妆,睫毛夹得翘翘的,嘴唇殷红,不至于太艳,但显得气色很好;眉毛本来就浓,稍微修整,纤长自然,配上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七分清纯,三分风情。   早就知道,她是有风情的本事的。   易童西也转头看他。   这人从小头发就多,又不喜欢剪寸头,一直侧分着,有时候刘海耷拉下来还会扫到眼睛。今天倒全部梳上去了,露出整洁的额头,眉目清俊,愈发成熟几分。   易童西说:“你抹了发蜡么,看起来硬邦邦的。”   他用手抓了一下,一缕刘海儿又垂了下来:“有吗?还好吧。”   咳,气氛就此微妙起来。两个人都发现对方特意打扮过,你说尴不尴尬?   易童西望向窗外,静默不语,他也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她问:“爸呢?”   “已经到餐厅了。”   易童西低头把玩手指:“听外公说,你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住。”   他手指敲敲方向盘,轻轻“嗯”了一声。   白丽华去世以后,他们把银行里的遗款交给外公打理,学费与生活费等日常开销仍旧像从前一样,有条不紊地划到他们卡上,如此能够维持一种平衡,不至于全然变成没人管束的孩子。   易童西没接话,在等他说下去。   易禹非双手收紧,骨节有点泛白,他喉结动了动:“交了个女朋友,现在跟她一起住。”   “其实家里有地方,你不用另外租房子,”她立即开口:“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何必多一项开销呢,你别傻愣愣的乱花钱了。”   “家里,家里怎么行?”他胡乱应着:“倒不是乱花钱,我本来也没打算继续住学校的。”   “是么?”   “嗯……准确的说,应该是我搬到她的公寓,但总不能让女孩子负担房租,那不像话。”   易童西冷笑:“你倒挺大方。”   易禹非不置可否:“拿人手短,我只是希望住得自在一些,再说其实她比我有钱,这车也是她的……”   易童西打断:“所以,你本来有吃软饭的机会,但是你骄傲,你不吃。”   易禹非苦笑:“什么跟什么?就是谈个恋爱,大家平等尊重,各有付出。她也不计较那些,反正两个人放一笔钱做日常支出,她总会分配好的。”   “行了,你可以闭嘴了。”易童西缓缓深吸一口气:“总之,从这个月开始,我也要问外公多拿一千块生活费,不然对我不公平。你养女人可以,但不能动我的钱。”   这话怎么……这么难听?易禹非拧了拧眉,又气又笑:“解释一下,我没有问外公多拿生活费,房租是我自己付的,以前存的什么压岁钱,还有暑假打工的钱,一两万总有的。你以为我是你么,有多少花多少,一点计划都没有。”   易童西说:“那又怎么样,我愿意。又没让你为我花钱。”   易禹非撇她一眼,心下了然,不再吭声。   到了餐厅,易淮良已经在包厢内等候多时,因怕他们来了饿肚子,于是先把菜点了,这会儿又将单子递给易童西,让她看看还想吃什么。   要放在以前,为了整这个人,她肯定会照着最贵的再点两道,但今天不知怎么,见到他,竟觉得没有以前那么厌恶了。   看,世上哪有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事情,别自以为然了。   易淮良这次是为了白丽华回来的。他近日才得知前妻意外病故的消息,大为震惊,半年前的事,竟然没有人通知他,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一见。   其实,当初办丧事,向亲友讣告等事宜都是大姨和三姨负责的,显然她们刻意避开了易淮良,不愿与他来往,甚至希望易童西和易禹非跟他彻底断绝关系才好。   “怎么会这样,她还这么年轻,不该这样的……”易淮良叹气:“是我对不起她,这些年也帮不上什么忙,让她一个人把你们带大,我……”   他赎罪般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二十万,你们还在上学,总用得到的,以后需要什么,尽管跟爸爸提。”   易禹非默然片刻,说:“西西收着吧。”   易童西看他一眼,接了过来:“谢谢爸。”   易淮良感动得不行。   吃完饭,他打算去陵园拜祭白丽华,易童西不想随行,借故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她给易禹非打电话:“你们那边忙完了没有?还在南山吗?”   “已经回来了。”   “爸呢?”   “送回酒店了,他后天走。”   易童西说:“那你过来找我吧,咱们聊聊钱的事。”   “什么?”   “二十万呢,你别在那儿装傻了,易禹非。” 第十三章   他不想承认,每当易童西用那种冷嘲热讽的语调故意找茬的时候,他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古怪的舒服,即便隔着手机,他依然能够想象得到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嘴角一勾,葡萄似的眼睛稍微眯起,然后轻飘飘地别向他处,用两个字的词语形容就是傲慢、得瑟、欠抽。   他会觉得舒服,大概有点贱吧,所以并不想承认这个。   “我在文理后门吃东西,给你十五分钟,过时不候,听见了吗?”易童西挂掉电话。   他十分钟就到了。   天气不大好,闷雷滚动,淅淅沥沥开始下雨。易童西在路边的棚子里吃烧烤,见他来,转头向老板多要了两盘肉串和素菜。   易禹非落座,从墙边的箱子里拎起一瓶啤酒,没找到开瓶器,他将瓶嘴抵在桌沿,用力往下一磕,盖子直接蹦掉了。   “真粗鲁。”易童西摇头。   他拿啤酒涮了涮杯子,问:“你要喝吗?”   “一点点。”   这时雷响轰隆,雨水飘了进来,易禹非一面把桌子往里挪,一面皱眉说:“大冷天干嘛来这里吃东西?到处透风,你不冷吗?”   易童西打量他:“你现在挺讲究哈,穷学生不吃这个吃什么?星级餐厅吗?”   易禹非知道她又在故意曲解,反问:“你穷吗?”   “倒也不穷,”她挑眉:“说到正题了,今天爸给的那张银行卡,你说是不是得交给外公?”   “得了吧,”他笑:“老头要是知道我们跟他还有联络,肯定会生气的,别多此一举了。”   易童西努努嘴:“那可不一定,谁会跟钱过不去,二十万呢,不是小数目。”   易禹非低头吃羊肉串:“给你钱,你就拿着,废话那么多。”   她斜眼撇他:“给我?全部?”   “嗯。”   “那怎么好意思,”她轻飘飘的:“你想清楚了,分一半有十万块呢。”   易禹非扔掉竹签,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心里有数就行,以后要再说我没为你花钱这种话,那可真的打脸了。”   易童西撇撇嘴,心虚地“切”了一声。   铁板鱿鱼端上来的时候,啤酒也已经喝掉了一半,他问:“你住学校还习惯吗?”   她把葱花撇开,轻哼道:“都小半年了,早就习惯了。”   “那你待会儿回哪儿?家里还是宿舍?”   “当然宿舍啊。”她突然有点不耐烦,心下跳了跳:“回家干什么,黑漆漆的……”   说到这里,她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好像自己已经被丢在了空荡的家中,孤苦伶仃,而遗弃她的人正坐在面前,若无其事。她按捺着某种怨怼,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转开话题:“三姨准备回忘江养老了,你知道吗?”   易禹非说:“也许你应该换个词,‘定居’比较好,她还不算老。”   “意思差不多就行……上个月她回来收拾住所,带着小男友,叫什么梁骁,好像是驻唱歌手,我还跟他们吃过一顿饭,特别别扭。”   “怎么?”   “你说怎么,我可是头一回见到被包养的男人……再说也不晓得应该称呼什么,三姨让我喊小梁哥,他说喊梁叔叔也行,其实也就二十七、八岁吧,装得可老成了。”   “三姨这次来真的吗,居然带他见家里人。”易禹非正说着,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   那头尹薇瑶问:“你回去了吗?”   “还没,在外面。”   “吃饭了没?”   “正在吃。”   “跟你爸爸和妹妹?”   “嗯,”易禹非看了易童西一眼:“我爸已经回去了,我跟西西在学校附近。”   尹薇瑶的语气略微有点紧张,她笑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该请你妹妹吃顿饭的。”   “不用这么客气,”易禹非低着头:“下次吧,有机会的。”   “嗯,那,代我问她好……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去?”   他默然片刻:“你还在工作室吗?”   “对,还在加班,累死了。”   “那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尹薇瑶说好。   通话结束,易禹非看见易童西垂着眼帘正在用竹签拨弄盘子里的肉,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她掏出手机看了看,问:“你吃饱了吗?”   “还行。”   “那你先走吧,不是还要接人么。”   易禹非一时不答,继续吃了两口,说:“现在在下雨。”   “你开车来的。”   “是,我先送你回去。”   她笑:“我回学校,穿过马路就到,用不着送。”   “可是现在在下雨。”   “一会儿就停了,”她说:“你走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易禹非再次沉默,片刻后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如她所愿,起身离开。   易童西看着车灯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雨街拐角。她把剩下的小半瓶啤酒喝完,然后结账。   “小姑娘,我这里有伞,你先拿去用吧。”老板娘好心地说。   “谢谢。”   她回到学校宿舍,明晃晃的白炽灯一开,几张空床贴墙而立,四下寂静,舍友们回家的回家,约会的约会,又剩她自己一个人了。   易童西换下衣服,卸妆洗澡,大约吹了一天冷风,脑袋晕晕的,嗓子也有些发疼,怕是要感冒。她上床钻进被窝,心里抑制不住地哀怨起来,心想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世界将她抛弃了。   正自哀自怜着,手机铃声响起,舍友黎衫来电,风风火火地说:“西西,老邓他们要去唱歌,你也一起吧,人多热闹。”   老邓是黎衫的男友,学金融的,因这一层苟且关系,两个宿舍的人时常聚在一起厮混。   易童西倒是想去,奈何身体不适,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作罢。   没想挂完电话不久,黎衫又打了过来,贼兮兮地提醒她说:“你先别忙着睡觉,有人听说你生病,找了个借口撇下我们,应该是给你送药去了,你听着点儿电话。”   “谁?”   “还能有谁,我就不信你猜不到。”   易童西愣愣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紧接着冒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以及他不动声色的嗓音,仿佛在说:别自恋了,易童西,你以为你是谁?   陆盛尧?天呐,那个大变态……不会吧?   她颤巍巍地埋进被窝里,其实自己也讲不清楚,明明跟那人有过节,明明他对她总是冷言冷语,但为什么此时此刻,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会是他呢?   说不准,反正,总不会是易禹非就对了。   等啊等,屋外雨水倾城,闷雷滚滚,易童西头昏脑涨地躺在上铺想,不会有人来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正当此时,手机铃声大作,她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看,乖乖,居然真的是陆盛尧。   “易童西,”那人语气有点僵硬:“你出来一趟,拿点儿东西。”   她哑着嗓子:“行,你稍等一下。”   说着从床上下来,找了件带帽子的外套,光着脚,穿上凉拖鞋,就这么往外跑。   走出宿舍大楼,下一个小斜坡,隐隐约约,看见陆盛尧撑伞站在门卫室外头,手里拎着塑料袋,应该是给她的救命药。   易童西大步上前,钻进他伞下,淡淡地打招呼:“嗨。”   陆盛尧见她穿着睡裤,裤脚已经湿透,又没打伞,虽然戴着帽子,但也是一身的狼狈。   “你怎么懒成这样?连伞都不打?不是感冒了吗?”   “就几步路而已,怕你等太久。”   “我没等多久,”他有点不自在,把药递给她:“拿着。”   易童西垂着头,没有动作。   陆盛尧以为她这是在拒绝,撇撇嘴,冷道:“老邓他们今晚组织聚会,我本来也没打算去,正准备回学校的时候黎衫说你不舒服,自己一个人在宿舍,让我帮忙看看。就这样而已。我路过药店,顺便买了点药,反正闲着没事,你别以为我愿意冒着大雨过来,要不是看在老邓的面子上,谁乐意管你的死活?”   易童西仰头看他一眼,忍无可忍,鼻子一酸,“哇”地大哭起来。   “你……”他倒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心脏突突直跳。   易童西哭得天旋地转,不知怎么搞的,脑袋重重砸到他胸前,然后过了一会儿,又不知怎么搞的,他伸手将她抱住了。   如果说以前只是隐约有几分猜测,那么当易童西亲眼看见陆盛尧站在大雨里等她的时候,心中已然百分之一百的肯定,他喜欢她,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第十四章   这是一个冗长清冷的冬夜,易童西回到宿舍,换了睡裤,然后烧开水,吃感冒药,接着关灯爬上床,缩在被窝里给陆盛尧打电话。   你到哪儿了?寝室有人吗?我已经睡下了。嗯,刚才吃过药,现在很困。可是不想睡。你陪我说说话,等我睡着了再挂,好不好?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屋外雨声淅沥,似乎落了一夜。不知是因为生病嗓子哑,还是今夜异常脆弱,易童西的语调听上去温柔缱绻,楚楚可怜,她自己的骨头都酥掉了大半,不晓得电话那头如何。   谁还不是妖精变的呢。她已经很久没有撒过娇了,真怀念这感觉,既乖巧,又轻佻。对男人来说,最大的蛊惑,正是清纯里的一点骚。她早就知道。   沉入梦乡的时候,手机贴在耳边,热烘烘地发着烫。   陆盛尧等了一会儿,不见声响,这才终于结束通话。理智溃不成军。想把命都给她,一点儿也不夸张。   所以,他之前都在干什么?早知是这种滋味,他还要那些孤傲干什么?   ……   这厢心绪难平,那厢沉沉酣眠,梦里,易童西仿佛依然能够听见陆盛尧的嗓音,淡淡的,耐心的,与往常不大相同。是的,他们抱过了,总会发生变化的。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一群人出去吃饭,长形桌上他们相邻而坐,服务员上菜的时候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叠排骨,酱汁大半洒在了他的运动鞋上,虽说是黑色的鞋子,不怎么显眼,但她还是发现陆盛尧略微厌恶地蹙起了眉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立即起身道歉:“太不好意思了,我赔你一双新的吧。”   当时他看也不看她,自顾抽出纸巾,弯腰擦拭鞋上的肉酱。易童西被晾在那儿,懊恼无措,席间有个男生替她解围,说:“没事儿,反正他那双鞋也不值钱,你尽管赔,别有什么压力。”   大家笑起来,易童西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胡乱地点头:“好,好。”   陆盛尧收拾完,冷淡地回说:“不用了。”   她当时觉得这个人不是很好相处,但也没放在心上。饭后结账,大家AA制,易童西为了表达歉意,决定把陆盛尧的那份也一并付了。本来也是应该的。谁知人家不领情,反皱着眉头瞪她一眼——这回倒给正眼了,但目光冷得厉害,他放下钱,再没搭理她。   之后易童西从黎衫口中得知,陆盛尧是从忘江底下的小县城考上来的,家境不是很好,平日生活起居也很节俭,虽然其他几个舍友也不是什么富二代,但相对于他来说,实在宽裕太多。   如此,易童西也就体谅了这个人敏感的自尊心,一切都情有可原。   至于陆盛尧是怎么看上她的,这就不大好说了。仔细想想,自从那天以后,易童西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每每在学校碰见陆盛尧,总会主动上前打招呼,熟络大方,侃侃而谈,仿佛已经把自己当做人家的好朋友了。   她不知道,这种举动的本质是同情,是施舍,是高人一等的恩惠,是一时兴起的勾搭。虽然没有恶意。   陆盛尧对此感到痛苦。倘若你小心翼翼地喜欢过一个人,应该会明白那种感觉。别不承认,他就是这样,无法克制自己陷落于对方的热情,但同时又憎恶那热情背后的自信,因为这恰恰映衬了他的自卑,也证实了一件事情,她在俯视他。该死的,多可恶。   话至于此,似乎显得易童西有点坏,但请相信,她绝没有故意玩弄感情的意思,她只是有点脆弱,有点自私,只是害怕孤独,需要很多的爱和陪伴。   元旦节,放假三天,她邀陆盛尧到家里做客。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厨房都是空的,晚上我们叫外卖吧。”   陆盛尧有些拘谨,换了拖鞋,也不知该坐哪儿,只打量说:“没人住,倒挺干净的。”   “我大姨有时会过来打扫卫生。”   他又说:“别叫外卖了,今天过节,我们买菜做饭吧,时间还早。”   “做饭?可我不会啊。”   他轻哼:“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得了吧,可没指望你。”   易童西吐吐舌头:“那好吧,先等一下,我化个妆再出门。”   “买菜还要化妆?”他没听错吧?   “过节嘛。”她嘿嘿一笑,其实也就涂个口红,看着气色更好一些。   此时方才下午两三点,他们坐车去较远的沃尔玛,慢慢闲逛。陆盛尧推车,易童西低头研究他准备的购物清单,心想这么多东西至少要花两三百,她现在是小富婆,自然不算什么,但对陆盛尧来说可就是半个月的生活费,他自尊心那么强,肯定不会让她付钱,可她也不希望让他破费,所以这个麻烦的问题该怎样解决,还真是一门学问。   要不,都买便宜货好了。   正想着,来到调味品区,陆盛尧站在货架前挑选酱油,这时有一男一女也推着购物车走了过来,易童西冷不丁一看,美丽的心情顿时远走高飞了。   好一对俊男美女,扎眼得很。   她屏住呼吸,心脏咚咚直跳。   尹薇瑶手里拿着一罐高汤调料,说:“要不然还是买半只鸡回去炖吧,就是比较麻烦。”   易禹非没做声,她奇怪地仰头看他,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易童西和陆盛尧。   古怪的很,他们四个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打完招呼,后来就莫名其妙的决定一起过元旦了。反正不巧碰见,若不聚一聚,未免太过生分,说不过去。   这下易童西也没心思去纠结谁买单的问题了。   四人到家,电视一开,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温馨又热闹的错觉。   尹薇瑶分外紧张,想跟易童西搞好关系,又怕自己太过热情吓到人家。   她悄悄对易禹非说:“你妹妹好漂亮,眉眼干净,皮肤又白,画了口红,真像洛丽塔。”   “谁?”他心下一跳,想起自己看过那部电影:“她有人家好看?别说笑了。”   尹薇瑶轻轻捶他一拳:“就你好看。”   他们原本计划今晚打边炉,用高汤做底料,将食材放进去煮熟就行了,非常方便。   餐桌上,热滚滚的浓汤鲜香四溢,电磁炉周围摆着雪花牛肉、羊肉丸、生鱼片、海鲜拼盘,异常丰盛。   易童西他们也买了菜,这会儿正在厨房做小炒,陆盛尧掌勺,西西打下手。   将近六点,肚子咕咕叫,尹薇瑶也不敢催,只默默摆好碗筷,然后帮大家把酒杯满上。   易禹非等得不耐烦,起身走到厨房,本想叫他们快点儿,谁知站在门口一看,愣住,什么也没说,转头走了。   易童西和陆盛尧在接吻。   炒个菜也能亲上,就不怕油烟吗?   有病。现在的年轻人未免太性急了吧。   那顿饭也不知怎么吃完的,当他回到和尹薇瑶同居的公寓,脑子依旧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心脏跳得极乱。   他想,那个陆什么的这两天在那边留宿,是不是会住他的房间?   好像有点介意,有点不舒服。但若拿这种事情去叮嘱易童西,似乎太过小气。而且,万一人家根本没打算睡他的床呢?   想到这个,他不由自主冷笑一声,手不听使唤,拿起手机,给易童西发了条微信:“注意安全措施,我还不想当舅舅。”   发完以后,心跳得更快了。   没过一会儿,易童西回复:“谢谢提醒,今晚会很美好。晚安。”   他扬手将手机砸个稀烂。 第十五章   陆盛尧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见易童西歪在沙发上,单手撑着脑袋,目光淡淡,望着电视。   他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没过一会儿,易童西爬过去,偎进他怀里,双腿横放在他腿上,然后盖住毛毯,继续闷不吭声地看电影。   她刚刚洗过的头发吹得半干,凉丝丝地贴在他胸前,陆盛尧僵硬地绷着身子,心里又埋怨起她来,这种本该由男生主动的事情她总是做得那么自然,究竟是天性还是经验,一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团乱麻。   “陆盛尧,”她忽而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我想我妈了。”   “为什么?”   易童西在他怀里蹭了蹭,像一只温顺的猫:“大概因为终于回家了吧,她去世以后我不大回来住的,自己一个人害怕。”   “现在不怕了?”   “有你在啊。”她仰头一笑:“今年春节你也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陆盛尧一时不答,沉默半晌,说:“不行。”   易童西眼巴巴地望着他,手指揪住他的衣裳轻轻扯:“为什么嘛。”   陆盛尧喉结动了动,缓缓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我爸一个人在家,我得回去陪他过年。”   “你妈妈呢?”   “很早过世了。”   易童西抿抿嘴,又把头靠进他怀里:“原来我们同病相怜,不过,至少你还有爸爸在家等你,我什么也没有,像个孤儿。”   “真正的孤儿可比你惨多了。”陆盛尧拆台。   易童西抓着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摆弄:“要不然,你带我一起回去吧。”   陆盛尧眉宇微蹙,一时没有回答。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放软声音,嗲得厉害:“要不然我自己过除夕,好可怜呐。”   “你还有家里人呢。”   “可我想跟你一起啊,”她仰头亲了亲他的唇,问:“好不好?”   陆盛尧攥紧拳头,胸膛深深起伏。   她又亲了他一下:“好不好嘛?”   他忍无可忍,捧住她的后脑勺,将那柔软的、娇嫩的嘴唇用力吻住。   易童西有些吃痛,他毫无技巧,毫无章法,就那么笨拙地在她嘴上磨来蹭去,牙齿碰到一处,呼吸乱得一塌糊涂。没过一会儿,她实在吃不消,手指插入他发间,轻揉安抚,然后稍稍分开,喘着气,说:“你弄疼我了呀。”   陆盛尧耳根子烧得滚烫,万般克制地看着她。   “要像这样……”易童西仰起脸,去含他的唇。吮吸厮磨,辗转贴合,他很快学会,如此缠绵一番,愈发难以自制,他将舌头探了进去,起初只是追逐撩拨,到后来含着她不放,好似要生吞活剥一般。   易童西皱眉,用力别开脸,大口喘气:“你别这样。”   他不知因为紧张还是激动,额头大汗淋漓,喉结上下滚动,沉下声,说:“抱歉。”   易童西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自己也坐在沙发边上,低头擦拭嘴上湿哒哒的唾液。   陆盛尧从背后抱住她,平复许久,哑着嗓子说:“我家里环境不好,怕你住不习惯,所以才不让你去。”   易童西没做声。   “还有我爸爸,”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说:“很多年前,我爸爸发生意外事故,导致面部毁容,那之后他就业一直碰壁,好不容易托亲戚找到一份保洁的工作……就是扫大街的清洁工……平时除了上班,他也不大愿意见人的。”   易童西倒是一愣,心下叹气,转过身子,抬手抚摸陆盛尧的脸,打量说:“你爸爸以前肯定很帅。”   他撇撇嘴,不置可否。   电话突然在这时响了,是座机。   易童西爬到沙发另一头接起:“喂?”   陆盛尧低头看向身体某处,咳,没出息的,居然还那么坚挺……不像话不像话,赶紧拿毯子盖住。   边上,不知是谁的来电,只听易童西骂了句“神经病”,接着挂掉电话,把线也给拔了。   “谁?”   “打错了。”   她脸色有点凉,起身倒了杯水,喝一半,递给他,之后两人看了会儿电视,各自回房睡了。   虽说,孤男寡女,两情相悦,做点儿什么都不为过。但家里没有安全套,易童西又不想吃事后药,所以两人亲亲抱抱,点到为止,只要她不主动,他也不会贸然提出这个要求。   其实,上不上床无所谓,谈恋爱嘛,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们心里都知道,迟早要跟对方做爱的。   嗯,对陆盛尧来说,这事儿想想就起生理反应,实在丢人,所以还是少思为妙罢。   ***   元旦过后,寒假很快来临,陆盛尧要回老家过年,易童西送他到车站,舍不得,大庭广众之下勾住他脖子,腻腻歪歪地说:“我想你怎么办呀?不要你走……”   他虽有些不习惯,但心里受用的很,作为恋人,这姑娘真找不出半点不称职的地方。   回到县城的家中,百无聊赖,节下亲戚走动不多,今年春节与往年也没什么差别,但他总感到些许迫切和烦躁,好像每一天都过得十分漫长,十分难熬。   没人告诉过他,谈恋爱会变成这副模样。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明明在做别的事情,明明在想别的问题,总之无论什么东西,最后都会千回百转又莫名其妙地联系到易童西身上。   茶杯等于易童西,窗帘等于易童西,腊肉也等于易童西……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   还有更难以启齿的。   在与她分开的十几天里,他生平头一回,自慰了。   夜里,想到她发嗲的声音,浑身亢奋,难耐,酥麻,然后瘫软。   老天作证,在此之前,陆盛尧一直是个清心寡欲的好孩子,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讲脏话,甚至连A片都没有看过。真的,他发誓。   都怪易童西,把他害苦了。   对,都怪她……   除夕那天中午,陆盛尧给她打电话,刚一接通,只听一阵欢声笑语,嘈嘈杂杂,那头十分热闹。   “你旁边有人吗?”他问。   “嗯,我表姐从北京回来了。”易童西答了一句,似乎并不想多谈这个,转而问他:“过完年,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陆盛尧心想她表姐回来,应该住在她家中,自己过去未免不太方便,于是便说开学报到以后再找她。   易童西轻轻“哼”了一声,大约有家里人在,她收敛许多,不像往常那么轻薄,也没说什么撩拨他的话,三五几句,匆匆收了线。   陆盛尧有点失落,翻看日历,距离开学还有十天,宿舍楼会提前开放,他可以早些回去,给她一个惊喜,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   第十六章   “我很高兴,你终于有男人了。”   餐桌上,乔默懒懒坐在椅子里,双腿收上去,膝盖抵着桌沿,栗色的卷发挽于左肩,她朝易童西挑眉一笑,接着轻轻打了个酒嗝。   “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你没有感情经验,别碰到渣男了。”   易童西低头吹了吹热汤,说:“陆盛尧挺真诚的,也很骄傲,不是那种会耍心眼儿的人。”   “真的吗,怎么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男孩子?”乔默轻叹:“真羡慕你,该上学的时候上学,该恋爱的时候恋爱,白纸一张,干干净净,不像我,风花雪月都是为了赚钱。”   易童西闻言微愣,看看乔默,说:“姐,你少喝点儿酒,多吃点儿饭吧,还有那么多菜呢。”   她摇头,转转手中的杯子,嗤笑一声:“这点儿啤酒算什么,都不够塞牙缝的。”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我记得你以前滴酒不沾。”   “呵,傻子,我在会所的工作就是陪人家喝酒啊,”乔默脸上有一种肆意的表情,眉飞色舞,风情万种:“不过通常都喝洋酒,那个可比啤酒烈多了,我也是入了这行才发现自己酒量不错的,许多男人也喝不过我。”   易童西望着她:“姐。”   “吓到你了?”乔默歪着脑袋拨了拨头发:“怪我没讲清楚,其实陪酒的工作没那么不堪,我待的场子是商务会所,客人大多比较有风度,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西西,我不卖的。”   易童西被那个字惊了一下,胸口堵得有点发闷,心底暗潮涌动,面上波澜不惊:“那就好,我真怕你吃亏。”   乔默拧起眉头,好笑地看着她:“我现在还怕吃什么亏?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蠢货么?”   易童西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乔默如此陌生,不止是外表和举止,简直从骨子里就变了个人,仿佛被完全的打碎了,然后重新拼凑而成。就像……哪吒。对,别笑,就是哪吒。   她记得小时候看《封神榜》,乔默最喜欢的情节不就是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么?虽说有赌气之嫌,但够狠,够虐,够绝望,干干脆脆,轰轰烈烈,用最极端的方式还尽了生养之恩,光是想想就够爽的了。   所以,乔默究竟是堕落还是重生?她瞧不明白。   “姐,”易童西问:“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还回北京吗?”   “看情况吧,”乔默耸耸肩:“之前离开深圳的时候,冯先生给了我一笔钱,当做补偿,这一年我自己也挣了不少,反正,先休息一段时间,不着急。”   易童西犹豫片刻:“今晚除夕,家里人都要去三姨那儿吃饭,你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我听说她把深圳那边的咖啡馆卖了,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   “嗯,她前两年不是在忘江最贵的楼盘购置了一套期房吗,已经交房装修好了,宽敞的很,所以今年邀请大家去她那儿过春节。”   乔默点头:“挺好的,终于可以参观她的豪宅了。”   傍晚,易童西和乔默打车前往三姨的住所,路上买了些水果,到小区的时候意外碰见了三姨的男友梁骁。   那人手里拿着车钥匙,人高马大地走过来,抬手打了打招呼,面带微笑地说:“是西西啊。”   “小梁哥,”易童西对这个称呼有点别扭,勉强叫出口:“你要出门吗?”   “嗯,出去转转。”   “可等一下就要吃饭了呀。”   他说:“你们一家人团聚,我在旁边不太方便。”   易童西不知该接什么话,想起外公对他的排斥,心下倒有些同情起他来。   “行了,你们快上去吧,”他却毫不在意,看看她 ,又看看乔默,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易童西回。   乔默点头示意,没有搭话。   他擦肩而过。   梁骁走后,她们提着水果上楼,电梯一直升到二十三层,门铃一按,里头传来三姨悠扬的应声:“来啦!”   这个时候其他人还没到,只有大姨提前过来帮忙准备晚饭,三姨热情地招呼两个外甥女进门,然后朝厨房里喊:“大姐,快出来看看,你们家默默回来了!”   大姨冷哼:“怎么,还要我迎接她吗?”   易童西心想,看吧,就知道会这样,乔默两天前回到忘江,没通知父母,也没回家住,直到今天下午才打了个电话,说要过来吃饭,这么不懂事,难怪大姨会生气。   不过她自己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换好拖鞋,四下参观三姨的豪宅,对她母亲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   三姨一面暗暗留意着乔默,一面接过易童西手里的购物袋,把水果拿出来一看,说:“车厘子啊,还是进口的,你这小妞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是不是外公给你涨零花钱了?”   易童西说:“没有,这些都是姐姐买的。”   三姨愣了愣:“哦,”接着扬起笑脸:“默默,让你破费了。我拿去洗干净,你们先吃着,离开饭还早呢。”   没过一会儿,外公和大姨父到了,两人落座,正打算下盘棋,乔默拿出准备好的红包递上去,笑说:“给外公拜年,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在座的人都是一愣,大姨与大姨父相视对望,而白老头第一次收到孙辈孝敬的钱,也是略感讶异,接过来,点点头:“好,乖孩子。”   乔默又拿出另一个厚厚的红包:“爸,妈,这是给你们的。”   大姨上前,推推大姨父的肩:“收着呗,应该的。”   乔默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似嘲讽,似轻蔑,若有似无,一闪而过。   三姨夸张地笑说:“西西,看看你姐,多孝顺,再看看你。”   易童西心想,乔默今晚过来的目的,原来是要扬眉吐气。看来这个除夕应该不会好过了。   快到饭点的时候,易禹非那个大少爷终于到了。他也不是空手来的,带了些甜点,还有饮料,一进门,大姨和三姨围着他嘘寒问暖,絮絮叨叨,那场景简直像极了贾宝玉出场。   易童西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当他走到沙发坐下,她便立即起身离开,不与他待在一处。   这时听见三姨喊:“非非,西西,过来打下手!”   于是易禹非也起身,跟在她后头,两人走到厨房门口,大姨正端着砂锅从里面出来,易童西停下脚,站到一旁,谁知易禹非居然往她背上推了推,说:“走啊,堵在这里干什么?”   她眉头一皱,还未反应,又被他推了一下:“别挡路,听见没有?”   易童西大怒,索性霸占了门沿,双臂不耐烦地抱在胸前,右腿抬起来踩在门框另一边,既然说她挡路,那好,老子就挡了,看他怎么过。   易禹非见她被惹火,觉得好笑:“你找打么?”   三姨说:“你们俩闹什么呢,还不过来帮我洗菜。”   “听见没有?让开”   易童西冷笑,“不让又怎么样,有本事你钻过去呗。”   易禹非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两眼,点点头:“钻就钻。”   说着蹲下身,当真要从她胯下穿过。易童西一惊,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如此场面实在不雅,她赶紧放下腿,面红耳赤,狠狠瞪他。   易禹非勾勾唇角,站起来,随手把她推到一边,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厨房。   气、气死她了……   “把鲍鱼和生蚝刷干净。”三姨吩咐。   他们俩一人占用一个水池,这时大姨进来,走到三姨身旁嘀咕:“刚才爸提起梁骁,问你们俩还有没有来往,我说没有,你待会儿别说漏嘴了。”   三姨顿时冷下脸:“今天过年,人家为了避开他都躲出去了,他还想怎么样?”   大姨说:“梁骁比你小十来岁,又没个正经工作,而且你们这种关系……不怪老头反对。”   “那是因为你们都戴着有色眼镜在看他。”三姨有些生气:“跟他在一起的是我,别人没有资格评价他。”   大姨怪道:“不就是个小白脸吗,你这么激动干嘛?来真的了?”   三姨轻哼:“走着瞧吧,说不定哪天我就嫁人了,到时候自然会堵住你们的嘴。”   大姨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嫁人?谁?梁骁?你疯了吧,别被他骗了!”   “我又不是傻子,随随便便就会给人骗。”   “那你说他跟你在一起图什么?还不是图你的钱吗?”   三姨脸上浮现一丝不符年龄的娇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图我这个人?”话一出口,自己也听不下去,她端起碗碟离开:“烦死了,我懒得跟你说。”   易童西在旁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那梁骁虽然长得高大端正,但也不是什么大帅哥,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然把见多识广的三姨迷成这样?难道说,女人四十,真的如虎?   哎呀,天呐,不能细想了。   她摆摆头,目光一不小心晃到易禹非身上,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仿佛已经猜到她方才心中所想。   易童西没好气地瞪过去,看什么看?   易禹非轻哼一声,把鲍鱼倒进她面前的池子里,说:“交给你了,刷干净些。”   “凭什么交给我?”   他抬抬左手食指:“刚才洗菜刀,不小心割破了,我现在要去贴个创可贴。”   大姨正在炒牛肉,听见这话,忙道:“别碰水了,快去擦碘伏。”   易童西咬牙切齿:“那好,这些都是我洗的,待会儿你一个也别吃。”   “我本来就不爱吃海鲜。”他贴近身后,低头对她耳语:“尤其是这个,你不觉得很污吗?”   他说着,把手伸进水里,碰了碰鲍鱼。   那玩意儿不知廉耻地蠕动起来。   易童西头皮发麻,整个背都僵了。   易禹非打量她涨红的脸,擦擦手指上的水,转身离开厨房。 第十七章   入夜,终于开饭。一盏水晶吊灯,一张实木餐桌,一席佳肴盛宴,落座的时候,易童西心下狠狠跳了跳,预感非常不好。   虽说他们不是什么刻板守旧的大家庭,但一些基本的传统礼数还是有所讲究的,比如尊卑,长幼,秩序。一家人吃饭,外公在上座,这个毋庸置疑,今晚三姨是主人,坐在左边第一个,这也无可厚非。诡异的是,乔默居然坐在了外公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要知道,过去二十年来,那个位置要么是外婆,要么是白家三姐妹,要么是她父亲,在这种正式聚餐里,还从来没有轮到小辈坐过。   所以,当易童西走进餐厅,看见乔默大张旗鼓地坐在那儿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她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长辈们的表情也十分微妙,大家都愣了愣,尤其大姨和大姨父,本来是要往右边走的,这会儿生生把脚收回来,尴尬地坐到三姨旁边。   这像是默许,又像忍气吞声。他们不敢斥责乔默,因为早已将她当做一个大人来对待。而要换做易童西或易禹非,肯定是大骂一顿,然后轰走。   现在呢,长辈一边,小辈一边,易禹非坐到乔默身旁,易童西坐到易禹非身旁,她最小,最没地位。   三姨笑了一下,挽起袖子,主动为大家盛汤:“鸡汤炖的鲍鱼,来,一人一只,我放了点儿花旗参,滋阴补气的,吃完就没了啊。”   易童西感觉有点难以下嘴,这东西切纹红烧还好,或者清蒸蒜蓉也行,可就这么煲汤煮出来,形状还是那个样子,颜色变淡了,愈发无法直视。   该死的,易禹非在旁边开口,说:“不用给我,我不吃。”   “为什么?”   “西西不让我吃。”   三姨若有所指地对易童西说:“不要胡闹,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   乔默一面喝汤,一面抬眸扫了三姨一眼。   易童西压根儿就不想碰,汤碗放在一旁,抓起筷子夹其他的菜吃。   桌上一时风平浪静,大人们自顾谈天说地,聊时政,娱乐,房价,物价,气氛算不上自然,有几分刻意,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某些东西一触即发,只看谁先按捺不住。   在那之前,易童西发现易禹非把他那份鲍鱼给吃了,吃完以后看着她的汤碗,问:“你不动吗?”   她胡乱支吾一声。   他说:“不吃就给我,别浪费了。”   “凭什么给你?这是我的东西。”   他嗤笑:“我又不是没吃过,稀罕。”   易童西攥了攥拳头,立刻跟别的人搭腔,说:“三姨,你不是打算开火锅店吗,准备得怎么样了?”   三姨双眸一亮,露出几分得意:“年后装修,大概四五月份可以开业。”   “那我以后带同学去吃,你给我打多少折?”   “打什么折呀,我帮你免单,随便吃。”三姨带笑的眼睛撇向乔默,说:“默默,你要是不准备回北京的话,以后可以来我店里帮忙,反正自己家的店,薪水方面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你看怎么样?”   大姨和大姨父停下筷子,不约而同看着乔默。   很显然,她的表情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眉头挑起,笑说:“不用了吧,餐厅那种工作,我不太想去。”   “那你想干什么?”大姨忙插话:“我知道你现在手上有几个钱,但总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吧?”   乔默不以为然地夹菜:“你急什么,我都不急。等过完年,看看店铺,做点儿小生意,卖吃的,或者穿的,什么都行。”   “做生意?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开店做生意了?我们家楼下那条街,你知道每年转让多少店铺吗?有的没做两三个月就倒闭走人了。你有经验吗?有进货渠道吗?再说,你知道现在租金有多贵,再小的店,装修、转让,没有十来万开得起来?”   乔默嗤笑:“十来万算什么,二三十万我都赔的起。自己做老板才有拼劲儿,给别人打工就算了吧。”   大姨一愣,她完全没想到乔默手里不只是有几个钱而已,看来是有好多钱。   “大城市待过的人就是不一样,随便一张口就是几十万呢。”三姨笑说:“看来默默在北京混得不错,以后你爸妈可以享福了。”   “托您的福,确实不错。”乔默目光如炬:“说到底,还得感谢三姨,当初在深圳,要不是你对我百般照顾,让我见到世面,又介绍我认识冯先生,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到今天。”   三姨脸色微变,扯扯嘴角,笑得十分难看。“对了,”她僵硬地转开话题:“非非啊,听说你交了女朋友,是大学同学?怎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易禹非微愣,道:“她不是忘江本地人,过年要回老家的。”   大姨想起什么,道:“你们同居了是吧?年轻人得注意些,要是不小心弄出孩子就麻烦了,你还没毕业呢。”   易童西突然有点反胃,放下了筷子,这时听见外公突然开口:“有件事情跟你们商量一下,非非现在长大了,又交了对象,我觉得应该趁早把房子置办好,反正迟早都要买的,要是再过两年,还不知房价涨到什么地步了。”   闻言,易童西直愣愣地望着外公。   “我打算把老房子卖掉,找个好一点的楼盘,买套新的,月供我来付,等他工作稳定以后再自己还房贷,你们觉得怎么样?”   三姨说:“爸,你自己的财产,自己做主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大姨一时没转过弯儿来:“爸,你那套老房子……”   外公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即打断:“我现在住的房子是丽芬买的,等我死了以后你们想怎么分是你们的事,老房是我自己买的,我想给谁就给谁,你有意见吗?”   大姨和大姨父对视一眼,没再做声。   年夜饭结束,众人在客厅看春晚,不到九点的时候易童西觉得累了,说要回家,乔默随她一起走。   易禹非开了尹薇瑶的车来,自然送她们一程。   路上,易童西坐在后面闭眼休息,沉默着,一个字也不想说。   乔默见她情绪低落,便开起玩笑,问易禹非:“西西有男朋友了,你见过没?”   “嗯。”   “肯定很帅吧,性格怎么样,据说挺傲气的,还好相处吗?”   易禹非心不在焉:“还行,刻板,无趣,不会笑,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跟这种人打交道,太闷了。”   乔默哭笑不得:“啊?”她回头去瞧易童西:“真看不出来,你喜欢这样的啊?”   易禹非也从后视镜里撇了一眼:“不过那个陆什么的说话比较直,也确实有点傲,她就喜欢人家跟她抬杠,你来我往的有意思。”   乔默似懂非懂地“哦”一声:“那到底是有意思,还是刻板无趣啊?”   易禹非皱眉:“不清楚,我只见过一次,总之比较被动吧。”   乔默摇头笑说:“明白了,逗一下才给个反应,对吗?这样久了很容易厌倦的。我觉得西西应该喜欢那种主动的,有攻击性的男生,至少势均力敌才能保持吸引力,你觉得呢?”   易禹非望向窗外,没有做声。   易童西睁开眼,面色冷淡,她看着后视镜,过了一会儿,开口叫他:“易禹非。”   乔默回头:“醒了?”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眉目:“恭喜你啊,很快要有自己的房子了,外公对你可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你一个外孙呢。‘我的房子想给谁就给谁’,听听,多霸气。我猜再过两年他肯定还会给你买车的,反正家里就你一个男孩儿,不给你给谁啊。”   易禹非脸色陡然变凉:“你他妈有病吧?”   易童西冷笑:“是有病。我说呢,你怎么那么大方,随手就把易淮良的那笔钱给我了,你早就知道外公要给你买房吧?用来堵我的嘴?二十万跟一套房子比起来算个屁啊!”   “你可真说得出口,二十万还嫌少,你他妈将来毕业了挣个二十万给我看看?给你二十年都挣不来吧?”他随手掰开后视镜,不想看她:“外公说的事情,今晚我是第一次听,信不信由你。”   易童西蹭地坐起身:“别扯那些没用的,要我说,妈留下的那套房子现在写的是我们俩的名字,你如果肯放弃继承权,把它过户给我,易淮良的钱我还你一半,这样就算公平了!明天就去房产局公证,你敢不敢去?!”   “喂喂,”乔默伸手阻止:“你们现在在干什么?今天是除夕,你们要分家产?”   “早就该分清楚了!”易童西头脑发胀,口不择言:“凭什么,他有女朋友了,外公就给他买房,我也有男朋友,外公怎么不给我买房?怎么不给你买?是,老头自己的财产,做晚辈的不该说什么,但我就是看不惯,咽不下这口气!就因为易禹非是男的,他就比我金贵吗?!”   “易童西,你他妈有完没完?有本事你冲外公吼啊!动不动就扯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就是爸妈离婚的时候易淮良和外公不要你吗,几百年前的事你他妈要记多久?你不累我还嫌累!”   这下彻底刺激了她,红着眼,扯着嗓子道:“我愿意记多久就记多久,你算老几,用得着你管?!你嫌累,赶紧跟我把房产分清楚!以后各走各的,我跟你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刷”地一下,易禹非踩了刹车,解开安全带,一个箭步跨出去,打开后座车门,冷道:“你给我滚下来。”   易童西胸膛起伏着,不由分说下了车,站在他面前:“有什么了不起?这车是你的吗?开女朋友的车神气什么?”   他冷笑:“我女朋友有车,有工作室,够独立,会家务,还会挣钱,你有什么?一个穷酸的男朋友?能干什么?”   “能干我啊,等他回来我立刻让他干我,干到下不来床为止!”她突然觉得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心肺都快呕了出来:“我没钱没车,不会家务……你厉害,找了个白富美,那就赶紧滚回去操你的白富美,别在这儿跟我废话了!”   她裹着大衣转头就走。乔默忙上前拉住她:“西西!”   她抹了把眼睛,又回头冲他说:“易禹非,趁早把房子和钱分清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   “好,”他点头:“求之不得!”   说完转身上车,绝尘而去。 第十八章   寒夜,除夕,九点半,两行路灯寂静站立,街上除了乔默和易童西,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个时间根本不可能打得到车。乔默木着脸,双手抄在兜里,不紧不慢地走在易童西右侧,眼睛斜斜地扫过去,心下有些无语。   刚才那一出突如其来的场景看得她目瞪口呆,要说这对兄妹为了争财产而撕破脸,倒还不至于,唯一的解释是,白丽华不在以后,易禹非搬出去,如今又交了女朋友,外公还要给他们买房,易童西大概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找不到存在感了吧。   所以闹得惊天动地,强行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增加戏剧性,让大家围着她转,真是有病。   乔默心下冷笑,她早就受够了被迫成为观众的感觉,从小到大,易童西出过多少风头,家里人人喜欢她乖巧嘴甜,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尤其衬得乔默笨拙木讷,黯然无光。   想到以前,每次从白丽华家出来,白丽芸和乔实都会埋怨她说:“看看人家西西,做事情大大方方的,见了长辈知道主动打招呼,笑得又甜,还会给我们夹菜,难怪你三姨那么喜欢她,你要是有她一半出色,我做梦都能笑醒。”   她的确不会讨长辈欢心,性格使然,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所以,当她在的场合,易童西就不知道收敛一二吗?非要压得她抬不起头才高兴?   乔默暗暗深吸一口气,真奇怪,以前倒没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给人当背景陪衬的滋味真够窝囊的,简直糟糕透顶。   她又望向易童西,瞧那德行,有那么难过吗?眼泪掉个没完,就她娇气。   好在,下车的地方离家不远,慢悠悠走了二十分钟,开门的时候,她难以相信,易童西拿着钥匙的手竟然在发抖。   看来,哥哥对她影响不小,不过争吵几句,就被打击成这副模样。   回到家,她径直走进卧室,脱下衣裤,倒头就睡。乔默打开电视,坐在客厅看春晚。   手机突然响了,竟是易禹非。   “你们现在在哪里?”   听上去,他终于平复了情绪,声音比刚才温和许多,虽然仍旧是凉的。   乔默说:“已经到家了。”   “西西呢?”   “在房里睡觉。”   易禹非沉吟片刻:“没事就好,让她睡吧。”   “嗯。”   通话结束,乔默心里不由暗笑,果然啊,易童西还是比她命好,有这么个哥哥,即便吵得天翻地覆,回过头来还是关心她的安全,在意她的感受。   都是一家人,同一个外公外婆,差别可真不小。   想到这里,乔默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15年春晚成功维持了往年的水准,是意料之中的无聊。沈腾和马丽的小品倒不错。她习惯晚睡,熬到十二点半,听完《难忘今宵》,这才慢悠悠的回房休息去了。   之后几天,易童西持续寡欢,消沉低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喝全靠乔默打包回来。   初七那天早上,约莫九点,乔默起床洗头洗澡,然后穿着浴袍到厨房热牛奶,煮鸡蛋。正吃着,“叮咚”一声,门铃忽然响了。   她有些意外,走到玄关,贴近猫眼一看,是个陌生男子,年纪不大,瞧那面孔,眉目清朗,长得颇为俊俏。   门打开后,对方似乎也愣住了。   “你是小陆同学吧?”乔默几乎肯定地说。   陆盛尧点头:“你好,我找易童西。”   他有些局促,耳根子发起烫来,但表情和语气维持着平静,使他不至于显得畏缩。   乔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请他进屋,说:“西西还在睡觉,大概十一点才会醒。”   陆盛尧落座,下意识接话:“她这么懒。”   “是啊,”乔默拿毛巾擦拭半干的头发,偏着脑袋冲他笑说:“除了吃就是睡,这样才叫过年嘛。”   她刚洗完澡,睡袍里什么也没穿,稍有动作,胸前的风光便若隐若现,若有若无。陆盛尧也不瞎,视线碰见了,别开脸,尽量不去看她。   乔默潦草地擦完头,扔下毛巾,拿起茶几上的香烟点了一根,说:“我是西西的表姐,这两年在外地工作,所以我们还没见过。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乔默,乔你应该知道,默是寡言那个意思。或者,跟西西一起叫我姐姐也行,不过我猜你应该不喜欢随便叫人家姐姐,对吧?”   陆盛尧同学不善与人周旋,一时没有言语。   乔默又问:“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再喝杯牛奶吧,我热了一大锅呢。”   “不用了。”他说。   乔默笑笑,扭着腰肢起身,盛了一杯牛奶递给他,不巧,夹着香烟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到他腿上,乔默“呀”一声,用手去拂:“弄脏了……”   陆盛尧皱眉,推开她的手,往旁边挪了挪:“我自己来。”   乔默不语,打量着他,轻轻吐了口烟。那烟吹在他脸上,他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可惜目光充满烦躁与厌恶,仿佛在看一个脏东西。   乔默脸色微变,一面与他拉开距离,一面把滑落肩头的睡袍领子扯了上来,她拿起烟灰缸,坐到沙发那头,双腿交叠,待他整理好,笑了声,问:“你们不是初十才开学么?这么早就来找她了?”   陆盛尧冷淡地“嗯”了一声。   “那你这两天住哪儿?听西西说,你们家在县城,坐车过来得两三个钟头吧?”   陆盛尧的眉头又皱了下:“学校宿舍楼已经开了,我当然住学校。”   “哦,这样啊,”乔默点点头:“其实现在还早,不用急着返校的,过年嘛,你可以在家多陪陪父母……我听西西说,你妈妈很早去世了,家里只有爸爸相依为命,他长年一个人待着,应该很期待你回家的。”   陆盛尧静默半晌:“易童西说的?她还说什么了?”   乔默客套地笑起来:“没什么呀,随便聊过几句而已,她以前没谈过恋爱,做姐姐的当然会关心一下。你应该知道,西西在单亲家庭长大,她妈妈去年病故了,虽然爸爸还在,但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她哥哥呢,迟早会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一直陪着她,所以西西现在就剩自己一个人了,怪可怜的。”   陆盛尧说:“我也是单亲家庭,可以理解她。”   “不不不,”乔默挑眉:“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西西跟你的情况可能不大一样。她虽然长在单亲家庭,但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基本上没有缺过什么,别人有的东西她都有,而且家里所有人都很疼爱她,尤其是我们的三姨,对她简直称得上溺爱和娇惯。你可能不知道,西西有一个包,八千块人民币,她十七岁那年三姨送的;还有一块腕表,将近两万吧,也是三姨送的,前两天还见她戴过,好像秒针停了,她居然懒得拿去售后维修。”   陆盛尧背脊有些僵硬,他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发现心跳极快,已经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   乔默嘴角带笑,掐了烟头:“虽然她妈妈只是普通职员,但离婚前的生活可以说是优渥富足,锦衣玉食。再加上三姨,她最喜欢西西,平时除了贵重物品,有空还会带她出去旅游,你看看她的护照,已经去过不少国家了。西西啊,就像温室里的花儿,娇气的很。你牵过她的手应该知道,她连家务都不做的。”   陆盛尧攥了攥拳,克制地说:“太夸张了吧,我跟她一起吃饭,她会帮忙摘菜,还会洗碗,不至于那么矜贵。”   乔默挑眉:“她懂事嘛。但作为家里人,当然希望她能一直娇生惯养下去,不说找个富家子弟,至少别降低了以前的生活品质才行。我们西西长得漂亮,人缘也好,聊点儿实际的,这个房子差不多归她自己了,而且她还有一笔二十万的存款,说句不好听的话,父母不在,她连赡养的负担都没有,这种条件的女孩子,有多少男生梦寐以求?你跟她同校,应该比我清楚。”   陆盛尧的脸色异常难看:“感情的事情,讲条件,未免太功利了。易童西不是那种人。”   乔默轻哼:“所以你仗着她不功利,占大便宜呗。”   “你什么意思?!”   “别怪我说话直,陆同学,就算西西不看条件,我们家里也要看的。再跟你透露一件事,过年的时候,我们家商量好了,打算给西西的哥哥买套房,等将来结婚用。其实许多家庭在孩子上大学以后都会开始为他准备房产,就像我爸妈的邻居,一对卖菜的夫妻,儿子才念初中,名下就已经有一套房了。”乔默重新点了根烟,缓缓吐出淡雾:“你呢,陆同学?冒昧地问一下,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目前可有为你购房的计划?我是说在忘江,不是县城。”   话音未落,陆盛尧起身离开,大步流星,夺门而走。   乔默往沙发里缩了缩,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时,她看见易童西从卧室走出来,靠在门边,冷冷清清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乔默微怔:“你醒了?”接着笑问:“什么时候醒的?”   “你让陆盛尧叫你姐姐的时候。”   乔默眯了眯眼:“哦,那你怎么不出来?”   易童西的目光疏离又陌生:“想听听你说什么。”   “那你听见了?”   “听见了。”她点头:“姐,你想干什么?”   乔默耸耸肩:“帮你考验一下呗,现在的男人可坏了,你条件好,选择的余地很多,不用拴在一棵树上。”   “那你考验的结果呢?”   “人不错,挺忠诚的,可惜家境不行,前程也没法预料,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太轻松。”   易童西冷笑:“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姐姐。”   最后两个字,咬牙切齿,心寒透顶。   音落,她抓起钥匙,披上外套,推门离开。 第十九章   还记得《BJ单身日记》的结尾,女主角穿着豹纹内裤在伦敦漫天飞雪的夜晚跑到街上追回男主角,那一幕真令人捧腹又拍手叫好。易童西大概没有这样的幸运,她的情郎是个脾气倔强的家伙,不好惹,是那种就算犯错也很难低头道歉的人。更何况他还没犯什么错。   所以,当易童西气喘吁吁地跑到公交站台的时候,他见她来,脸色非但没有缓和,反倒愈发冷若冰霜。   “陆盛尧,你要去哪儿?”   他面无表情,没有做声。   易童西踮了踮脚,略微叹气:“我替我表姐道歉,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能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你原谅她,别往心里去。”   陆盛尧脱口而出:“原来你都听见了。”   她倒是愣住,就在迟疑之间,看见他了然般冷笑起来:“你表姐在客厅尽情羞辱我,你在里头看戏,你们姐妹俩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什么有趣?易童西一头雾水:“可以冷静点儿吗,如果我有戏弄你的意思,绝不会追出来,而且还穿着睡衣和凉拖鞋。”   “那请你告诉我,你姐姐为什么会对我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跟她私下聊过几句。”   “聊什么?聊一个穷小子怎么高攀你的?”他不敢想象这两个女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情景,那画面一定很生动吧?是嘲讽还是取乐?调侃还是不屑?   该死的……他真感到耻辱。   而易童西此刻也是真的讨厌起自己的敏感来,不用费吹灰之力,她一下猜中他的心思:“陆盛尧,你想太多了,我跟别人提起你的时候绝对没有丝毫不尊重的语气,她冒犯你,我已经道过歉了。”   陆盛尧别开脸,肌肉紧绷着,一副不妥协的样子。   公交车来了又走,站台上的路人三三两两,默默看戏。易童西抿了抿嘴,原本有些烦躁,但想到他一大早回来,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结果被乔默调戏不说,还被侮辱了一番,也实在可怜。   于是她先服软:“别生气了。”   陆盛尧不搭理,她又问:“你想我吗?”   “……不想!”   “那你跑到我家干嘛?”   陆盛尧冷嗤:“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天还没亮就爬起来……”   他抿着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易童西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是我不好。”   这下大家都没话可讲了。吵不下去,又不甘心就此作罢,陆盛尧痛恨自己如此狭隘,同时也痛恨易童西如此镇定,从头到尾,进退自如,连道歉都那么干脆爽快。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这感觉让他愤怒。   “我们能找个地方坐下吗?”易童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我真的很冷。”   “我要回学校了。”   “那我呢?”   陆盛尧用力看她一会儿,忽然间抓住她的手,走到路边招来一辆出租车,上去之后告诉师傅:“文理学院南门。”   易童西问:“你们宿舍其他人在吗?”   “不在。”   下车后,却没有去男生宿舍,他带她随意走进一家宾馆,开了一间大床房。   易童西心跳有点厉害,难以相信这是那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陆盛尧。   “你……干什么?”上楼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   陆盛尧停住脚步:“如果你不愿意,现在走还来得及。”   易童西默然片刻:“你是我男朋友,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好。”   他紧紧拽着她的手,上楼,刷卡进屋,灯光亮起,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还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封闭又沉静,让人感到莫名压抑。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他欺身将她堵在墙角,低头吻了下去。   易童西匆忙别开脸:“我早上刚起来,没洗脸,也没刷牙……”   他根本不听,也根本不管,一把抓住她的下巴,劈头盖脸一顿猛亲。   老实说,这一切比他预想中来得要早,他以为他们的第一次,至少不会如此唐突,如此草率,甚至还带着恼怒与怨怼,将这美好的一刻变成了占有与发泄。不该是这样的。   但没关系,人对了就行,反正,她也心甘情愿,不是吗?   ……   中午的时候,易童西还在昏沉沉补觉,陆盛尧进浴室冲洗一番,然后穿上衣裤,独自出门了。不多时,他提着外卖盒子回来,一把将她从被窝里拽起,套了件衣裳,然后抱到三角桌前吃饭。   屋里太静,他打开电视,让综艺节目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这样,就算他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气氛有什么别扭。   大约饿过了头,易童西没吃多少,陆盛尧也是。   他打开窗户透风,然后收拾餐桌,把塑料盒拎出去扔掉。   易童西钻回被子里,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昏昏欲睡。陆盛尧则坐在沙发上看她。   半晌过后,他起身关窗,连同窗帘一并拉上,接着来到床头,吻她,边吻边脱衣裳,然后两个人缠在一起,又做了一次。   这次比上次要好。快感也比他以前幻想中的要多得多。可是,情侣之间,交出身体以后,关系不是应该更加亲密吗?为什么他们好像没有呢?   陆盛尧心里有些话想问她,但始终说不出口。他不是只争朝夕的人,所以瞻前顾后,连做个爱都心事重重。   易童西也懒得去安抚了。   她已经被处男的生涩和亢奋折腾得半死不活。身体很累,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想要出门透透气。   于是,在第二次结束之后,高潮的余韵散去,她抚摸他依旧涨红的脸,说:“我先回去了。”   陆盛尧睁开眼,静静凝视着她。   唉,真是个小可怜。   易童西亲亲他的嘴,手伸进被窝里,往他臀上捏了一把,然后起身穿衣。 第二十章   从背后搂住她的腰,用一只胳膊就够。陆盛尧紧贴着她淡蓝色的睡衣,脸埋下去,闷不吭声地磨蹭她的颈窝。这种温存,若换个时间,换个场景,会有多令人沉醉?   易童西觉得自己有点冷血,但还没到铁石心肠的地步。她转过身,抱住陆盛尧的脖子,手指若有若无地揉捏他的头发:“你看上去很困,再睡会儿吧,嗯?”   “你要去哪儿?”   “该回家了,”她说:“对了,你能给我点儿钱吗,我现在身无分文,连公交车都坐不了。”   陆盛尧伸手将床头柜上的钱包交给她。易童西打开,本想拿十来块,但心下闪过一个念头,最终还是抽了张一百。   “够吗?”他问。   易童西点头,挨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谢谢,不还你了啊。”   陆盛尧低沉的脸色终于松懈几分,甚至有了一丝舒悦的神情,易童西看在眼里,暗自叹息,穿上外套离开。   此时不过下午三四点,她走出宾馆,在旁边的小商店买了瓶矿泉水,不知道可以去哪儿,于是搭上一辆公交车,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迷迷蒙蒙,脑子一片空荡。不过空荡也好。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披头散发,精神萎靡,想想看,大过年,有谁会穿着居家服和凉拖鞋跑到街上晃?精神病患么?而且她身上可能还有一股肮脏的气味,因为她刚才干了坏事,还没洗澡,总之就是脏,但愿不会被人察觉。   她推开窗,让寒风扑面,让自己保持清醒。   车子走走停停,从市区开到郊外,乘客即过客,最后没人了,剩她一个坐在后排,过江,到终点站,又换乘另一辆返回市里。   天就这么暗了,过桥的时候可以看见两行路灯沿着江边蜿蜒而去,码头渡船发出悠扬空旷的汽笛声,岸上各家大排档亮起灯牌,年还没有过完,烟花依旧,欢喜依旧。   不知到哪一站,上来一群十来岁的学生,男男女女,刚从KTV出来,正商量着去哪儿吃饭。   少年荷尔蒙旺盛,容易激动,大概刚才没唱尽兴,有个男生带了个头,其他人便附和着,声情并茂地开始飙《洋葱》。   可想而知,周围的大叔大妈们有多看不惯,纷纷瞪了过去。   易童西也不大喜欢那种在公共场所喧哗的行为,但今天不知怎么,倒觉得这几个学生异常可爱,异常讨喜,看他们活得多么肆意,多么张扬,真令人羡慕啊。   就是选的歌太过苦涩了,她默默跟着哼了一段,老泪差点纵横。   不多时,少年们下车,四周恢复平静,她的心又跟着变空了。   巴士离开江边公路,转入街市,穿行在一栋栋商品楼房之间。又过了许久,易童西在离家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下车。   此时华灯初上,霓虹如霞,她在人群里有些茫然,努力辨清方向,然后走上天桥。   车流在桥下穿过,风吹得很冷,她裹紧外套,恍惚间抬头,看见了万家灯火。   那一刻仿佛被整个世界的温柔抛弃了。   万家灯火。如果有人体会过这种感受。   ***   易童西不想回去面对乔默,因为不知该用哪种方式对待她。   好在没过两天,乔默搬了出去,她开始张罗自己的店铺,也许开个小水吧,或者料理屋,投入当然不如三姨的火锅店那么大手笔,她没那种精力和野心,做生意纯属打发时间,反正她现在有的是钱。   走前那天夜里,乔默坐在客厅抽烟,有那么一瞬,易童西仿佛看到另一个三姨,心下狠狠跳了两下。   没人想过她会变成这样。虽然这样极美,从头到脚都是风情。但这种美令人不安。如果你的想象能力有限,需找个参照,让易童西来讲,只要你见过封神榜里的温碧霞,就该知道乔默的风情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她不是李哪吒。是苏妲己。   ***   年后,各个工作单位陆续开工上班,易童西没有叫易禹非去公证处过户房产,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再干这种蠢事。   那天一时气话,她后来回想,实在太过冲动,像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脑子一热就口不择言了。其实没必要的,大家迟早都会各奔东西,无论易禹非曾经承诺过什么,就算他说过永远不会跟她疏远这种话,她也该认清现实,找准自己的位置,然后好好生活。   对陆盛尧也是一样。开学后,她和陆盛尧继续勾心斗角地谈着恋爱,请原谅,形容词有些混账,但对易童西来说,勾心斗角是维持新鲜感的秘诀,她对陆盛尧的喜欢就在于这个人能够让她花费心思去周旋和应付,虽然累点儿,但总比无聊要好。   七情六欲,各取所需,感情不就是这样吗。   日子也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三月底,黎衫生日,她和男友老邓请客,一大帮人,从中午吃到傍晚,然后成群结队去酒吧接着厮混。   一个大卡座,围了十几二十个男女,易童西跟老邓他们玩骰子,输了就让陆盛尧代喝,她有点坏,故意乱喊几局,陆盛尧本来酒量就不好,这下直喝得没了脾气,摇摇晃晃起身,往洗手间方向走。   他离开不到半分钟,黎衫凑到易童西耳边说:“还玩儿呢,曾雪跟上你们家小陆了,你不去瞧瞧?”   “曾雪是谁?”   黎衫嘴角一抽:“我们隔壁宿舍的,跟陆盛尧是高中同学。诶,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关注你男朋友啊?”   “当然关注,”易童西说:“这种事情防不胜防,全靠自觉。”   “所以你不打算过去看看?”   易童西微叹:“等一会儿再说吧。”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那两个人不知干什么去了,居然还没有回来。黎衫的眼神越变越微妙,易童西有点不是滋味,起身前往洗手间。   老天保佑,别让她经历那种剧情。   穿过舞池,从吧台另一侧出去,走廊灯光变幻莫测,她感到晕头转向。如此氛围,加上酒精的怂恿,道德被麻痹,欲望被打开,人们容易放纵,容易意乱情迷。这就是夜店的好处,大家都可以做禽兽。   还没走到尽头,只见一对男女贴在墙上接吻,易童西瞧那外形,很有几分眼熟。   她上前两步,定神打量,确认以后,不由一声冷笑。   说真的,要是旁边有床,这两人应该早就滚在一起了。   她摸出手机,心想要不然拍个照,或者录个像,传给三姨,让她看看这个小白脸是怎么背着她在外面乱搞的。   臭男人,吃软饭又乱搞,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当此时,梁骁怀里的女人偏过头,朝这边撇了过来。那一瞬间易童西看清了她的脸,顿时僵在原地。   乔默。   天,这是幻觉吧?   她感到五雷轰顶,脑子一阵晕眩,然后变成空白。双腿也不听使唤,本能地转身,带着惊愕的她逃离了现场。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乔默?她在搞什么?   疯了吗?   易童西回到卡座,此时曾雪已经回来了,陆盛尧却依旧不见踪影。她心烦意乱,不准备继续待下去,拿上自己的包,走到那头问曾雪:“陆盛尧呢?”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会直接来问这个,明显吓了一跳,说:“他……在外面吧。”   易童西跟黎衫打了声招呼,片步不停地离开了酒吧。 第二十一章   这家夜场开在一个三岔路口,左右两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后面那条街却是普通的住宅地,有商铺,药店,宾馆,诡异的是,往里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还有一个派出所。   易童西看见陆盛尧的时候,他正靠在涂鸦墙边醒酒,手里拿着一盒葡萄糖,瓶嘴敲碎了,仰头一饮而尽。   “你还好吗?”易童西上前,把他喝完的小玻璃瓶子收起来,扔进垃圾桶,剩下半盒放进包里:“吐了没?难不难受?”   陆盛尧的胳膊搭在她肩上,垂眸睨着她,问:“你怎么总是喜欢捉弄我,看我出洋相。”   “闹着玩儿的,”易童西扶住他的腰:“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两人在路边等出租车,昏暗的街灯照下来,陆盛尧打量她的侧脸,说:“不想回宿舍,我们去宾馆开个房间,好不好?”   易童西心不在焉,一时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以为他想住得舒服些,便说:“那还不如去我家好了,你喝成这样,估计半夜会吐,旁边要有人照顾才行。”   于是她带陆盛尧回家,把房间收拾出来,床单铺好,枕头被子都是干净的,她整理完,去厨房倒了杯温水给他。   陆盛尧没有喝,只把水杯搁在一旁,倾身靠近,揽住她的腰,提出了做爱的要求。   易童西觉得他已经喝醉,现在应该躺下休息,于是婉言拒绝。   陆盛尧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付诸行动,埋头吻住了她的嘴。   一开始,易童西只是轻轻躲闪着,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真的不想,谁知越是推拒,他越发急躁起来,唇舌交缠,手掌迫不及待地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易童西感觉呼吸困难,头晕眼花,当她发现那只手钻进胸罩,握住她的小奶兔揉捏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上脑海,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将他推开,然后厉声斥道:“你有完没完?吃春药了吗?除了上床就不能想点儿别的?!”   这应该是她头一回冲陆盛尧发那么大火,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厌恶,他当然觉得陌生,但更觉得真实,比她撒娇卖乖真实多了。   陆盛尧后背抵在墙上,抹了抹唇边一缕湿润,然后抬眸看着她,说:“别的?我们之间还有别的吗?”   “你什么意思?”   陆盛尧笑了下:“连我的高中同学都看得出来,你在敷衍我,这段感情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别再自欺欺人了。”   “曾雪么?”易童西比他笑得更冷:“她为了挖墙脚,当然什么都看得出来。”   “难得你竟然知道曾雪,”陆盛尧面无表情:“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我身边出现哪个异性。”   “你到底什么意思?”易童西想不明白:“一会儿说什么可有可无,一会儿又说我不在乎,难道你认为我可以跟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发展关系,牵手、接吻、上床?我就那么下贱吗?”   看,这才是她,锋利,尖锐,会用伤害自己的语言去惩罚别人。   陆盛尧僵硬地抿紧了嘴:“也许你确实喜欢我。”   “不是也许,”易童西声音冷冽:“如果我不喜欢你,连手指头都不会让你碰。”   他掌心出汗,用力攥拳:“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可能不大一样,别装傻行吗?”   她深吸一口气:“陆盛尧,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患得患失?”   “所以你为什么不会患得患失?”   易童西顿时堵住,哑口无言。   他摇摇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猝不及防,他说分开,说完人就走了。   这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一时赌气,他应该挣扎了很久,借此机会,终于下定狠心。   陆盛尧轻轻带上门,没有和她说再见。   ***   其实易童西不能确定,他说的分开一段时间,到底是不是分手的意思。不联络,不见面,看起来是结束了,但周围的朋友却都认为他们只是在冷战而已。   “适可而止吧,”黎衫提醒她:“当心被人趁虚而入,曾雪这两天积极的很呢。”   易童西说:“我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   “也许他正等着你挺身而出,为他争风吃醋?”   “不会的。”   她知道陆盛尧是真的累了,她也一样,那些小心思和小把戏对他们来说太过无聊,没有人会在元气大伤的时候还想着玩捉迷藏。   再者,乔默已经联系过她,约周六晚上出去聊聊。易童西被这一桩桩接踵而来的意外弄得心乱如麻,没有人商量,也没有人倾诉,她真恨自己是那个撞破秘密的倒霉鬼,一边是三姨,一边是表姐,揭发或隐瞒都是背叛。   且听听乔默怎么说吧。   周六晚上九点,她如约来到酒吧,就是上次那间夜店,乔默早就到了,一面抽烟,一面坐在吧台等她。   舞台上,梁骁弹着电子琴,正在唱歌。易童西走过去,前奏开始,她看见乔默随着调子吹起口哨,然后翻译那歌词:“勘察加的天空又飘起了轻轻的雾纱,期待明天将会是个好天气。漂流的波涛倚靠在沉睡的海岸线,年轻的水手等候着号召去远航。”   她眼里有一种遥远的沉迷,仿佛天真少女憧憬着未来那般,猝不及防一笑,然后对易童西说:“你听,他的咬字真性感。”   “是俄语吗?”   乔默点头:“梁骁和我一样,喜欢俄罗斯,喜欢寒冷的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一起去看看。”   易童西沉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乔默收回目光,弹弹烟灰:“其实,春节那几天我一直和他在一起,只是你闷在家里,足不出户,对我的行踪也不太留意。”   “你们之前认识?”   “对,在深圳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去北京工作,是他帮我找的门路。”   易童西冷笑:“他让你去会所陪酒?还真够意思。”   乔默耸耸肩:“挣钱嘛,混口饭吃,大家都是同类人,他明白我,我也明白他。”   易童西皱眉,有些艰难地开口:“可他是三姨的男人。”   “那又怎么样?”乔默讪笑:“等到一定的时机,他会离开的,到时候我跟他一起走。”   “什么时机?你们还想背着三姨……瞒多久?”   乔默看她一眼:“我和梁骁确定关系也才一个多月,很多事情措手不及,而且,他心肠软,毕竟那么久了,他不想太伤三姨的心。”   易童西好似吞了一只苍蝇,胃里忍不住一阵恶心,她不敢深思,这种三个人的畸形关系,乔默是怎么泰然自处的,更别说那是她的三姨,亲三姨。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乔默眯起双眼:“可你没有资格指责我,谁也没有资格。”   “姐,”易童西拼命克制自己想走的冲动:“你是真的喜欢梁骁,还是喜欢三姨的男人?”   乔默眼睛一亮,惊喜般笑起来:“你问了个好问题。”   “你就那么恨三姨吗?”   她面露嘲讽:“三姨老了,她以为自己还像年轻时候那么风华绝代,迷倒众生?四十岁的女人,再怎么保养也该老了。梁骁告诉我,她外表看起来清瘦,其实衣服底下的皮肉都是松的,而且身上有一股中年女人的味道,用再名贵的香水也遮盖不住。还有,你绝对想象不到,她一大把年纪,在床上居然像个处女那么大惊小怪,梁骁跟我说,他直到现在也适应不了她故作娇羞的风格,简直太搞笑了!”   易童西扬手将手边的啤酒泼到她脸上。   “乔默,你还是人吗?”她不再叫她姐,以后应该也不会:“这件事我不会替你隐瞒,你跟你的奸夫好自为之。”   说完,一刻也待不下去,她大步离开。   乔默抽出纸巾,漠然擦掉脸上的酒水,胸口有一股积压多年的怒火冲向四肢百骸,她跳下高脚凳,朝易童西追去。   她要好好跟她讲清楚,究竟谁不是人。   她还要好好教训她一下,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斥责她,连父母都不行,更别说区区一个表妹了。她以为她是谁?   乔默面色发青,走出夜场大门,远远的,看见易童西拐进了后街,她大步跟上,这时,却有两个醉醺醺的男人捷足先登,将易童西拽进了居民楼的小巷。   乔默愣住,依稀听见一声尖叫,但那声音瞬间淹没在滔滔不绝的车鸣与歌乐声中,她下意识跟到巷子口,没有路灯,一片昏暗,她隐约看见那两个男人按住了易童西的嘴,一面撕扯她的衣服,一面狠狠揍她的脸,叫她老实点儿。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乔默心跳如雷,脑子空如白纸。   如果,她大声呵斥,应该能起到一些威慑作用吧?   不然,她返回夜场,把保安叫来,一分钟内就能将这两个醉鬼制伏。兴许根本用不着一分钟。   但是……   但是……   乔默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愈演愈烈。   她为什么要救易童西?   想当初,在深圳的时候,她那么无助,那么需要倾诉,易童西是怎么对待她的?   凭什么,家里每个人都喜欢西西,凭什么,她乔默就要辍学,早早出去打工挣钱?   还有那次,她被人当街扒光,暴打,还录下视频,传到了网上,那个时候,有谁来救她?最终不过是梁骁赶来了而已。而她的亲三姨,眼看着她被围攻,避之不及,竟然扔下她跑掉。   现在,她不过是做了跟三姨一样的选择而已。   对,说不定等西西经历过一些伤痛,就会理解她的感受了。到时候,她也会好好弥补她,爱护她。   对,这才算姐妹,这才算家人。   乔默死死捏着手指,转身离开巷口,木讷地往前走去。   ***   易禹非接到乔默电话的时候,正在计算拷贝回来的工程数据。   尹薇瑶坐在床上擦润肤乳,她明后天要出差,洗完澡,这就准备睡了。   预算的工作需要极大的专注和耐心,稍有差错就可能造成巨大损失,所以每当易禹非在客厅加班,她就静悄悄地待在房间里,尽量不去打扰他。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突然听见他的怒吼,仿佛平地一声雷:“人怎么样了?……我马上过来。”   尹薇瑶吓一大跳,忙出来问:“怎么了?”   易禹非已经走到玄关穿鞋:“西西出了点儿事,我现在去一趟派出所。”   “怎么搞的?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他抓起钥匙,匆匆离开。   ***   当他赶到南城派出所的时候,易童西已经做完笔录和伤情鉴定,两名嫌疑人也已经被收押了。   乔默脸色发白,见他来,磕磕绊绊地解释说:“好在民警及时赶到,西西没有受太大的伤……”   正说着,易童西按完手印,从座位起身,面无表情,低头擦拭红彤彤的印泥。   易禹非冷不丁看见她的脸,狠狠倒吸一口气,几乎要对乔默咆哮——这他妈叫没有受伤?!!   他两步上前,伸手揽住易童西的背,但她轻轻避开了。   一位女警安抚似的轻拍她的肩,说:“酒吧街这一带非常乱,我们每个月都会接到许多打架斗殴,还有性侵犯的案件,女孩子还是要当心点儿,出来玩儿最好叫上自己的朋友,这样比较安全。”   他们三人走出派出所,易禹非问乔默:“是你报的案?”   乔默有些闪躲:“我看见西西被那两个人拖进巷子,就来找民警求救……好在派出所很近,几步路就到了。”   易童西仿佛没有听见他们在说话,自顾走到街边,等待出租车。   易禹非急忙握住她的手,回头对乔默说:“我送她回去。”   “好好好,”乔默忙不迭点头:“回去好好休息……我朋友还在酒吧等着,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   易禹非送易童西回到家。   她一直沉默不语,好像也并不当他存在,进门以后,默默地换了鞋,然后拿上浴巾和睡衣,有条不紊地走进浴室洗澡。   易禹非焦躁不安,脑子里不断冒出“强奸未遂”几个大字,他真恨不得立刻冲进看守所,把那两个垃圾碎尸万段,再剁成肉酱喂狗。   不知过了多久,易童西终于开门出来,她擦了擦头发,坐到茶几前,拿出药膏和镜子,仔细涂抹伤处。   易禹非快要被她平静样子憋疯了。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闹?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他上前拉住她的胳膊:“让我看看。”   易童西推开他的手:“没事,你回去吧,我没什么大碍。”   天知道,她右脸颧骨的地方一片乌紫,嘴角发青,说着话,鼻血又流下来,她抽出纸巾,麻木地擦掉,那样子简直令他触目惊心。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尹薇瑶。   易童西起身与他拉开距离,站在沙发边,问:“你不接吗?”   他眉宇紧蹙,拿起手机,直接挂掉了。   易童西略有叹气,转头往自己房间走,他立即跟上:“西西。”   “你可以离开吗?”她坐到床沿,面露疲惫:“我想休息了,你回你自己的家吧,行吗?”   老天爷,他的心快碎了。   “麻烦把灯关上。”   易童西躺进被窝,翻了个身,不再与他说话。   易禹非感到呼吸困难,几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站了一会儿,走过去,俯下身,从背后将她搂住。   “西西,”他哑着嗓子,祈求般低语:“西西,宝贝儿,别赶我走……” 第二十二章   尹薇瑶第一次被挂掉电话以后,她没有再继续打过去,分寸这件事她是一直游刃有余的。尽管很困,她依旧耐心等待许久,约莫十一点半,她想那边的事情应该处理完了,于是这才给易禹非拨去第二通电话。   他很快接起来,声音是冷静的,静得有点出奇,连一丝情绪的浮动都没有。   “禹非,”尹薇瑶没想太多,忙问:“你那边怎么样了,西西还好吗?”   他淡淡道:“没事,已经回家了,我在这里陪她。”   “没事就好,吓我一跳……”尹薇瑶松一口气:“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不了,你早点睡吧。”   “嗯,你好好照顾西西,我有空去看她,你们也早点睡。”   “好。”   ***   易禹非放下手机,低头看着易童西。   侧躺在床单上的,四肢蜷缩着的,赤身裸体的易童西。   他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膨胀的欲望缓缓从她腿间退出些许,然后又缓缓送了进去。   易童西双眸紧闭,一声不吭,手指死死抓着枕头,胸膛和脖子一片涨红。这是她刚刚高潮过的痕迹,就算没有叫喊,没有呻吟,但他心知肚明。   “西西。”易禹非拨开她额头汗湿的碎发,埋下去亲她的耳朵。   易童西不说话,从一开始就不说话。无论易禹非怎么亲她、哄她,怎么脱她的衣服,脱她的裤子,然后弄她那里,弄了这么久……她始终闭着眼,嘴唇紧抿,一声不吭,一声不应。   “还在生气吗?”他这样说着,直起背,按住她的臀肉,往上拨了拨,愈发露出那个地方,然后尽情挺送起来。   浑浑噩噩,上下跌宕,不辨东西。她用胳膊挡住自己的头,自暴自弃地承受着这场疾风骤雨,等待一切平息。   可是没有那么容易。眼看快到顶点,易禹非却生生停下,把她的右腿往旁边分开,面对着面的来。   这样很变态。尤其看着易童西伤痕累累的脸,想到这是他的亲生妹妹,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种类似于凌虐的快感。异常变态。   “西西,宝贝儿,”他说:“你看着我。”   过分了,那里搅弄得太过分了……   易童西睁开眼,不去看他的脸,但是看见了他精瘦的腹部,以及腰侧那处与她一模一样的纹身。她受不了这个,真的受不了,张开的双腿随着剧烈的摩擦急速颤栗起来,那种身不由己、飘到半空的感觉又来了。   “在里面吗?还是,要我出去?”高潮的时候,易禹非问了一句,接着下一秒他就射了。该死的,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出去。   “好乖……”他亲吻她汗湿的额头和脸颊,然后是嘴,然后是脖子、胸脯,最后埋入她双腿间,极尽温柔地用唇舌为她清理那片湿泞。   易童西耳根子涨红,脚趾头用力蜷起,那样子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品尝她私处的情景。兴许太久没有过了,她又如此抗拒起来。   其实,无论口、乳,还是69,各种新鲜的,羞耻的,他们早就玩儿过了。没人知道,他们曾经吻过对方身体每个部位。也没人知道,去年的这个季节,某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易童西跪在他跟前,被他扯着头发往嘴里抽送了好久好久。   然后全部射在她脸上。   知道有多刺激吗?他想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再经历那种刺激了。   “像个水蜜桃,”此刻,易禹非搂着她瘫软的身体,喃喃低语:“切一半,露出桃核那种,红通通的,比鲍鱼好看多了。”   易童西还在轻微地抽搐,她感觉那里又有东西流了出来。   “不想说话就睡吧,”他不断吻她的额头:“我的心肝儿,可怜的西西。”   她身心疲惫到极点,蜷缩在他怀中,安静睡去。   这一觉睡到天色微明,睁开眼,房间是幽暗的蓝色,静谧,安全,她想,这是一场美梦,短暂却绚烂的美梦。   易禹非不在身旁,但床上有他的味道,表明梦是真的。   易童西爬起来穿上内裤,双腿酸软,没多少力气,她光着半身,抱着胳膊,走出了卧室。   “我在这里,西西。”   她寻声来到厨房,看见易禹非靠在橱柜前,穿着T恤和裤衩,头发乱糟糟的,是一副少年清朗的模样。   打火机不能用了,他打开燃气灶点了根烟。   易童西默然走过去,他伸手搂住她的腰,然后低头与她接吻。   “乖,抱住我的脖子。”   她照做了,两人像纸片一样贴在一起,她可怜的双乳被压成扁平,然后又被他握在掌中,变回两只浑圆的小奶兔。   “西西,我好喜欢你。”他忽然这样说。   易童西低下头,浑身敏感地烫起来。   吻了一会儿,擦枪走火之际,他终于放开,问:“饿了没,我们叫点儿东西吃。”   “嗯。”   她被抱起来,托着臀部,双腿夹在腰侧那种抱。   走到客厅的时候,他们下意识望向白丽华的房间,然后很快别开目光,不去多想。   易禹非搂着她躺进沙发里,打开手机,在网上订了几份外卖。   “哥哥,”易童西忽而开口,嗓音哑哑的,问:“你开始实习了吗?”   “嗯。”   “工作累不累?”   “还好,”他说:“图纸量大的时候,有的地方会很难,而且跟学校学的计算工程量的方式不太一样,但有师傅带,可以随时请教,所以还没遇到过太棘手的问题。”   易童西说:“我还以为你整天跑工地呢。”   他说:“其实做造价,还是该去基层了解一些施工知识,否则连钢筋搭接都没见过,计算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所以我将来应该会去施工单位干一段时间。”   易童西沉默片刻:“挺辛苦的。”   他笑:“过几年就好了,有些过程是必须要经历的,等有了足够的经验以后,自己出来单干才有底气。”   易童西仰头看着他:“如果你要创业,我会把易淮良的那笔钱都给你。”   他又笑,只是笑中略微叹气,嘴唇轻碰她的额角:“别说傻话了,那笔钱你自己留着,以后可以少奋斗几年。我不想看见你为生计奔波的样子,明白吗?”   半晌,她淡淡“嗯”了一声。   易禹非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两下:“自己好好的,跟小陆也好好的,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别让自己那么累,知道吗?”   “知道。”   “还有,学校有同学可以陪你,平时家里没人,你就不要自己回家住了,空荡荡的,对情绪不好。”   易童西缓缓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静默片刻,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胸口突然难受起来,窒息一般:“明天吧,最后陪你一晚。”   易童西说好。   这是一场告别。去年六月,他们分开得太过仓促,所以现在出尔反尔,再次掉进了乱伦的泥潭。   但是以后不会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   “以后,没有必要的事情,我们尽量不见面了,对吗?”易童西趴在他胸前,明知故问。   从上午到黄昏,然后再到晚上,他们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大多时间都在做爱,各种姿势做爱,累了就抱在一起休息,接吻,相互喂食。   “你要听话,”易禹非缓缓抚摸她的背脊:“自己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别再情绪化,也不要哭……我真的会受不了。坚强一点,能做到吗?”   其实她已经做到了,看,她的心已经碎掉,但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快天亮的时候,他最后一次从她腿间撤出来,身下床单有一大片湿液,已经脏得不能再看。   “我是个畜生,”他抵着她的额头喘息:“以后不要交那种会让你吃事后药的男朋友,别像我一样,只顾自己爽。”   有点好笑,于是她微弱地笑了笑:“哥哥,等我睡着再走。”   “好,”易禹非眼眶通红,轻轻吻她的脸:“睡吧,妹妹。”   没过一会儿,她真的睡着了。   易禹非轻轻从她怀里脱身,穿上衣裤,坐在床边静静看了很久,最后摸摸她的脸,最后一次亲她的唇。我的西西,我的宝贝。   真的再见了。 第二十三章   尹薇瑶在外地有两天的拍摄行程,工作结束那晚她接到父亲来电,说做胃镜发现长了息肉,要动切除手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希望她能回去看一看。   似乎许多中年男子都是如此,人渐渐老了,心肠也变得脆弱起来,妻子太强势,儿子又太小,这个时候他就开始思念起远方的女儿来。   尹薇瑶听那遮遮掩掩的语气,心下也挺难受,于是当晚连夜开车回老家,陪他动完手术,接着又在医院照看了两天,直到周四傍晚才返回忘江。   易禹非在餐厅定了位子,等她过去吃饭。那家餐厅他们以前去过两次,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要了包厢。   尹薇瑶到的时候,易禹非正在翻看菜单,她走过去吻了吻他的脸,说:“等多久了?”   “没多久,”他略笑了下,把菜单递给她:“你看看吃什么。”   她放下包,落座,接过菜单:“就我们两个人,其实坐外边就好了。”   “里面比较安静。”他说。   点完菜,两人随意聊着天,大多是尹薇瑶在说,易禹非在听,分别四五日,她还是有很多话想跟他分享的。   “对了,西西还好吗?”她关切地问:“那天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易禹非不打算提这个,只说遇到点儿意外,闹到派出所,做了下笔录。   尹薇瑶见他不肯细谈,似乎有些见外的意思,她心里略感失落,也就不再多问。   这顿饭吃得很丰盛,上点心的时候,易禹非忽然告诉她说:“昨天我在酒局上碰到李家铭了,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尹薇瑶一愣:“李家铭?你们怎么会遇到?他居然好意思提我?胆子变大了哈。”   “都是做这一行的,难免有交集。”易禹非点了根烟:“听说他最近在准备校园婚礼,下个月学校应该会有很大动静。”   尹薇瑶耸耸肩:“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除非他想让我送份子钱。”   易禹非忽然问:“你还恨他吗?”   尹薇瑶又是一愣:“不,他没那么重要,你怎么会这么问?”她心里怪怪的,不明白易禹非为什么会突然聊起她的前男友:“其实我对他没什么深刻的感情,高中的时候他整天粘着我,可怜巴巴的,我一时心软才会跟他谈恋爱。那会儿大家很单纯,连手都没怎么牵过。你知道的。”   易禹非转动桌盘,把烟灰缸拿下来,没有接话。   尹薇瑶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雏,他当然知道。但这不重要。   “后来我去你们建筑系闹,不是因为我有多难过,多伤心,而是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小王八蛋,劈腿就算了,可他居然连承担的勇气都没有,一直躲着我,不敢见我,简直像个缩头乌龟!”尹薇瑶皱眉苦笑:“其实我只是需要一个交代而已,如果他能站在我面前,把事情讲清楚,给这段感情留一份尊重,我也不至于动手打他。唉,当年大家都不懂事,太冲动,太幼稚了。”   易禹非缓缓吐出薄烟,在烟雾缭绕中凝视着她。   “怎么了?”她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预感很不舒服,她突然想要逃走。   “薇瑶,”他掐掉香烟,手里若有若无地摆弄打火机:“我必须坦白,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猛地这一下,她整颗心都凉了。   “什么意思?”她仓促地笑起来:“别闹了好不好。”   易禹非没说话,看着她。   尹薇瑶缓缓倒吸一口气,心跳加速,胸膛起伏剧烈。   “你跟别人上床了?”她问。   “对不起。”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脸色发白,缓了好一会儿,说:“你……你是不是喝酒了?是喝醉了吧?脑子被酒精支配的时候是很容易意乱情迷的……”   “没有,”他打断道:“我很清醒。对不起。”   她双手死死揪着桌布,声音有些发抖:“是谁?”   他默然片刻:“你不认识。”   尹薇瑶用力咬唇:“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说:“我在道德方面是个垃圾,你看错人了。”   说完,周遭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他掏出钥匙,放在桌上。   “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搬走了,家里打扫过,厨房坏掉的水管修好了,你以后尽量少用左边那个水池。还有,阳台储物室是木地板,容易长白蚁,我找专业的人打过药,你看见有胶布堵住的地方不要动。他们售后会定期上门检查,名片放在茶几上,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打电话。”   尹薇瑶如受重创。   而他不知还能说什么,看她的样子,似乎已经完全呆住。   “如果你需要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做到。”易禹非起身:“我出去买单,你再坐会儿吧。”   他离开,尹薇瑶面色惶然地坐在桌前,半晌过后,她把脸埋进胳膊里,放声抽泣。   ***   易童西因为脸上的伤,这个星期没有去学校上课,除了倒垃圾,她基本也不怎么出门,避免被路人异样的眼光打量。   这天上午,她在家打扫卫生,正晾衣服的时候门铃响了,她以为是外卖小哥,结果开门一看,居然是陆盛尧。   “你……”他显然被她的脸吓到了:“这是怎么弄的?”   易童西勉强笑了笑:“遇到两个流氓,打不过……你进来坐吧。”   她把拖鞋找出来,然后又去厨房给他倒水:“今天星期五,你早上不是有课吗?”   陆盛尧站在客厅等她出来,眉宇微蹙:“黎衫说你最近没去上课,我……过来看看。”   “谢谢你啊,”易童西说:“其实再过两天就好了。”   “你报警了吗?”   “嗯,歹徒已经被抓了,案子还在侦查阶段,估计下个月才会移送检察院。”   陆盛尧忍不住上前,把她的下巴抬起来:“我看看。”   易童西笑着往后避开:“真的没事。”   他垂下眼帘:“你还在生我气吗?”   “没有。”   他动了动唇,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易童西思忖片刻:“其实,我们当朋友也挺好的,就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我觉得很好。”   陆盛尧抬眸看她,眼里有一种情绪瞬间凝聚起来。   “我以为你说不生气是真的。”   易童西必须承认她心里揪了一下,老天爷,面前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弯溪流。所以啊,这么干净的少年,应该去找跟他一样简单的女孩儿才对。   于是她说:“我们已经结束了,陆盛尧,事实证明我们两个不适合做恋人,别再折磨自己了。”   他的表情让人很难过,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额角的青筋突了起来。   “如果我愿意受折磨呢?”   这应该是他说过的最卑微的话了。   易童西摇摇头:“和你在一起之前,我有过别人,身心都给那个人了,这点你不是一直都在怀疑么,现在知道答案了。”   陆盛尧紧紧攥拳,闭上眼:“过去的事情不重要。”   “那如果我说,就在前几天,我跟别人上床了呢?”   好的,结束了,这下都他妈结束了。   陆盛尧转身离开,她知道,他以后不会再来。 第二十四章   两天后的中午,易童西给三姨打电话,想问问她的近况,谁知对方没接,直接给掐掉了。好似有一种预感,她又打给乔默,同样也没有人接。   看来肯定出事了。她立刻前往三姨家中,出门的时候戴上鸭舌帽和口罩,免得出去把别人吓到。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乔默和梁骁的事情告诉三姨。没人教过她,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她想,或许该给乔默最后一个机会,让她自己醒悟过来,趁早收手。至于梁骁,有多远走多远,离开三姨,如此,易童西或许会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   除此之外,就只能摊牌了。因为易童西已经警告过乔默,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继续跟梁骁背着三姨乱搞,她的选择不多,而且时间紧迫。   如果老天有眼,真希望她不要那么傻,用最难堪的方式伤害家里每一个人。   易童西惴惴不安地抵达三姨的住所,开门的是大姨,她走进去一看,乔默、梁骁、三姨、外公、大姨父,所有人都到齐了。除了易禹非。   气氛异常压抑,整个客厅烟雾缭绕,瞧那面红耳赤的脸,显然刚才已经爆发过一次了。   “西西,你先回房间去。”大姨疲惫地对她说。   乔默冷笑:“西西来的正好,有些事情你最清楚不过了,正好做个人证。”   她要说的事情,其实已经跟梁骁没什么关系了,她所作的一切,也都只是为了接下来的这番话而已。   “我在你们这个家,是没感受过多少亲情的,”她看着她的父母:“不知道你们生我干什么,除了打牌、吵架,你们关心过我吗?有为我的人生负责过吗?”   “埋怨我性格不好,成绩不好,你们也不照照镜子,自己什么都不付出,却指望我成龙成凤,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说我不如西西,你们怎么不跟二姨比比,她是怎么照顾子女的,你们比得上她一根手指头吗?”   大姨父怒吼:“我跟你妈养了你这么多年,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了?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养条狗都比你强!”   “原来养孩子只要给吃给喝就行了,那确实跟养狗差不多。哦,不,我觉得比养狗还要划算,狗可不会挣钱给你养老呢。”乔默冷笑:“老实说,你们生了我,养我是应该的,所以别讲什么‘忘恩负义’这种词,那是责任,不是给我的恩惠,如果我可以选择,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你搞清楚了。”   大姨按住大姨父,红着眼眶,说:“你怎么有那么大的怨气?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像你这样长大的,我们该尽的责任都尽到了,就算让你早早出去工作,那也是因为你自己要辍学啊,我跟你爸阻止过,是你自己不听劝。既然不上学,当然就要工作,不然待在家里啃老吗?”   乔默厌恶地嗤笑起来:“是啊,当年我辍学,你们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嫌我丢人,可你们连我为什么辍学都没搞清楚,这会儿装什么尽责呢。”   大姨父说:“不就是跟同学关系不好吗?你这种性格,在哪儿都不招人喜欢,能怪谁?”   乔默扯起嘴角:“所以,我就活该被十几个同学堵在巷子里打耳光咯?”她说着转头望向易童西:“那天你也看到了,要不跟他们描述一下那个场景,让他们高兴高兴?”   大姨和大姨父愣住了。   “我也想念书,我也想上大学,可是你们没给我这个机会。”乔默抹了把眼睛:“我走到今天是我咎由自取,但你们要说自己没有半点责任,那真是猪狗不如。”   “还有三姨,”她目光灼灼:“你知不知道,当初我跟你到深圳,心里怀了多大的希望?”   “可你居然让我去当情妇。”   “是,后来是我自愿的,因为我受不了同事的性骚扰,我很懦弱,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你对我的痛苦嗤之以鼻。”   “还要继续说下去吗?那天在步行街,我被脱光衣服毒打,那段视频你们看过吧?但你们可能不知道,当时三姨就坐在车子里,眼看着那一幕,然后她走掉了。”   乔默又哭又笑:“真的,你们算什么亲人啊?真的笑死了好不好?”   梁骁在后面扶住她的背。   三姨强自镇定着,夹烟的手却在不断发颤。   一时没有人说话。   直到,外公白着脸,右手按住胸口,往后倒去。   他有冠心病,还有高血压,弄不好会非常可怕。   大家立刻打120急救。不多时,医务人员上来,初步检查,还好不是心肌梗塞,是心绞痛。   外公被送去医院,一行人随同前往,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乔默停下脚,说:“既然不严重,我就不去了,免得给你们添堵。”   三姨面色冷漠,只对梁骁说:“你也滚吧,在我回来之前,收拾你的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下午两点,外公被转入病房,易童西出去买了几瓶水,回来的时候大姨对她说:“刚才我跟你哥打过电话,他下班以后过来。”   易童西“嗯”了一声。   时间一恍,将近傍晚,三姨说:“我先走了,店里开业,忙的要死,我明天再过来。”   易童西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起走。”   “好。”   两人走到停车场,坐上车,三姨不声不响地抽了半根烟,很久才定下神来,说:“去我店里吃晚饭吧。”   “不了,”易童西摘下口罩放进包里,“我现在想回家。”   三姨转过头,惊道:“天呐,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   她勉强笑笑,避重就轻地解释一番,轻描淡写搪塞过去。   三姨现在心力交瘁,也没有什么精神去管她。易童西不知道她要怎样消化这一切,不过,就这么让梁骁滚蛋,兴许已然是她最大的让步。   两天后,乔默来向易童西告别,那时她就在她家楼下,但是没有上去。   “西西,我要走了,”她说:“本来想再看看你,但我觉得你应该不太想见我,还是算了。”   易童西默默站在窗前,远远的,看见楼下花坛边的乔默,和她身后不远处抽烟的梁骁。   “你们要去哪儿?”   “北边儿吧,夏天快到了,忘江热得厉害,”乔默微笑:“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夏天。”   易童西一时没说话,恍然想起许多过往。   乔默微叹:“其实,我没想把事情闹成这样,本来梁骁也准备要走了,结果三姨好像察觉了什么,偷偷翻他的手机,然后就天崩地裂了。”   易童西说:“这样也好,反正总会过去的。”   乔默问:“我们的矛盾也会过去吗?”   她抠着窗帘上的刺绣,半晌,道:“其实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前面刚好有派出所,你大概就真的丢下我,不会回头了。”   乔默紧紧咬唇,原来她看到了,她看到姐姐走掉了。   “不过就在刚才,当我接到你的电话,听见你的声音,我心里又想,无论如何,你还是叫人过来了。”   乔默忍不住哽咽:“我不是有意的,西西,你原谅我。”   “姐,你在哭吗?”她忽而一笑:“少来了,你很少哭的。”   又说:“既然你要跟那个男人一起走,我必须提醒一句,他不一定靠得住。”   乔默回头看看梁骁,然后吸吸鼻子:“是啊,都是过惯了纸醉金迷的人,现在要去浪迹天涯,也不晓得能走到哪一步。”   易童西说:“反正,不管走到哪里,忘江有你的家,累了就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西西。”   通话结束,易童西从窗边望去,看见梁骁一把揽住乔默的肩,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人,两个用力生存过的人,现在要结伴远行了。   不能说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只希望时间能够治愈所有人心里的伤,至少,等乔默再回来时,有人能够给她一个真心的拥抱。   这样就好。   ***   易童西返回学校上课,已经是四月下旬的事了。   谁能想到,她刚回来就听见一个八卦,陆盛尧和曾雪在一起了。   原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曾雪住在隔壁宿舍,进进出出难免碰面,虽然易童西希望保持友好,互不干扰,曾雪应该也不愿跟她打交道,但离得太近,女孩子又多,一些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有意无意挑拨几句,一直坐等着看戏。   真是一群小贱人,无聊透顶。   好在五一长假很快来临,周四下午上完课,易童西收拾东西回家,以后也不打算住宿舍了。既然不开心,就离远一点,不勉强,爱谁谁。   晚上她去三姨店里吃火锅,接着又跟三姨去看电影,连看两场,中途收到黎衫发来的微信,问:你跟陆盛尧到底在搞什么,怎么弄到这一步了?   她有些意外,手指摩擦着屏幕,一时不知该回什么。   黎衫又发过来:我听老邓说,陆盛尧和曾雪去开房了,就在刚才。   易童西放下手机,过了一会儿,回:知道了。   她明白朋友们的心思,大家都觉得她和陆盛尧非常般配,不愿看他们惨淡收场。可惜这番美意她只能心领,也只能辜负了。   凌晨十二点半,她和三姨头昏脑涨地从电影院出来,急急忙忙上了个厕所,然后往地下车库走。   “这几天放假,你去我那儿住吧,反正也没人。”三姨说。   易童西道:“那我回去收拾点儿东西,明天再去。”   “好吧。”   她回到自家小区,踩着高跟鞋筋疲力尽地上楼,正掏钥匙的时候,发现有个颀长的人影靠墙站在她家门口,此刻抬眸朝她看过来。   你能猜到吗,是陆盛尧。   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易童西摸摸鼻子,走上前,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   “你,”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把门打开:“你进来坐吧。”   他随之入室,略有些踉跄,扶着墙,走到沙发坐下。   “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陆盛尧淡淡地说:“我来就想问一件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他摇头笑笑:“我交了新的女朋友,你知道吧?她长得没你漂亮,但对我很好,今天我带她去开房,本来,都已经在脱衣服了,”他停下,抹了把脸:“可是我没办法,我讨厌让她碰我,真的不行,我控制不了那种抵触,然后我逃走了。”   易童西攥着手,心跳得很沉。   陆盛尧起身靠近,低头看着她:“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吧。”   易童西心里很难受:“你别这样。”   “好,”陆盛尧按住她的肩:“听我说,我们重新开始,只要你保证,不再背叛我,不再玩弄我,那件事,我可以全部忘掉,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易童西感到呼吸困难,她诚实地说:“你忘不掉的,你心里有一根刺,永远在那儿扎着,你永远都会痛。算了吧,别折磨自己了。”   陆盛尧狠狠盯着她,眼眶通红:“你要我求你吗?”   易童西讶异地张张嘴,喉咙一片酸楚:“你……为什么要这样?我这种人……”   陆盛尧垂下头,嗓音难掩哽咽:“如果你还知道愧疚,你应该补偿我,因为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明白吗?”   那是2015年5月的第一天,风很凉,月也凉,她永远记得那个凌晨,有个男人为她红了眼眶。   除了易禹非之外的另一个男人。   他真的很傻。 第二十五章   六月的一个周末,好巧不巧,那天正是父亲节,易淮良突然从海南回来,匆匆忙忙给易禹非打了个电话,让他出去见面,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谈。   去的路上,易禹非不知怎么,脑子里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这个念头他以前也曾经幻想过,非常狗血,类似于早年的韩剧,蓝色生死恋什么的,就是突然有一天,家里曝光了一个秘密,原来他和易童西不是亲生的兄妹,虽然这个可能性完全为零,但偶尔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多时,来到咖啡厅,易淮良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等他,半年不见,他竟然老了这么多,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再也显不出挺拔高大了。   “爸,”易禹非在他对面落座:“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易淮良力不从心地寒暄几句,接着陷入沉默,眼睛也不知看哪儿,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非非,”他艰难地开口:“我想问问,就是,那个,去年那张银行卡,你还收着吗?”   易禹非正在喝水,闻言抬眸看他一下,接着缓缓放下杯子:“怎么了?”   易淮良焦灼又羞愧地搓着手:“是这样,我……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其实很多年前我再婚了,跟一个泰国女人,她……她生了一个儿子,叫小笙,今年十二岁……”   易禹非刚开始有点懵,懵完以后竟然有点想笑。难怪他很少回忘江,原来早就在外面娶妻生子,另建家庭,然后心情好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打发点儿钱,就像打发两条小狗。   他当易禹非和易童西是什么?   还有那个谁?小笙?十二岁。天呐。   易淮良不敢与他对视,满头大汗:“他们母子跟我回到中国,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前几个月,你弟弟查出肺动脉高压……”   易禹非眉头一蹙,冷声打断:“什么弟弟?我只有一个妹妹,不要乱扯亲戚。”   易淮良张张嘴,垂下头:“非非,小笙他才十二岁,得这个病,真的很可怜。这半年多,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给他看病、动手术,现在他每天都得吃进口药,一片就是三四百,我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想回来找你拿回那张卡……”   易禹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拿出香烟点上:“行,我还给你,反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这样,以后每个月我按时打一笔钱到你账上,直到还清那二十万为止。”   “非非,你不要说‘还’,是我欠你们……”   他摆摆手:“钱不是白退的,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你说。”   “这件事别让西西知道,”他面无表情地掐掉香烟:“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们,我是说永远不要。”   易淮良脸色发白,眼睛泛红,他看着易禹非起身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他按住脑袋,放声痛哭。从今往后,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还有他唯一的女儿了。   ***   八月到来的时候,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睡眠太少的缘故,易禹非时常会有一种猝死的预感,不晓得什么时候睡过去就他妈醒不过来了。   他现在玩儿命地工作,接大量私活儿,每天睡三四个钟头,浑身上下不是烟味就是咖啡味,原本干这行还是很有兴趣的,可如今看见图纸都想吐。   这天中午,刚好下班,他接到尹薇瑶的电话,说:“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饭吧,我在你们公司附近。”   他应约来到楼下一家披萨店,他的前女友尹薇瑶坐在那儿,还是那么随性大方,微笑与他交谈,好似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听说你最近很忙,我还以为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呢。”   “没那么夸张,”他笑了笑:“听谁说的?”   “你那几个朋友啊,梁瑞。”尹薇瑶用手指抚摸玻璃杯:“他们很担心你,怕你死了,让我过来劝劝。”   易禹非哭笑不得:“乌鸦嘴吧他们。”   尹薇瑶耸耸肩,没有多说什么,两人随意地吃完饭,他回公司,她也开车走了。   哪知当天晚上,易禹非收到一条转账信息,整整二十万,打到他账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关于那笔钱的瓜葛,他只跟两个关系好的哥们儿提过一句,没想到他们竟然告诉了尹薇瑶。   易禹非给她打电话,刚一接通,正要开口,对方却抢先打断,说:“没别的意思,你这么没命地加班,是因为你爸那边急着用钱,那就先拿去给他,我最近跟我爸爸关系很好,手头特别宽裕,所以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还,只是别再没完没了地接私活儿了,否则身体迟早要拖垮的。”   易禹非沉默良久,他确实不想过劳死,也不想打肿脸充胖子,于是最后说了声谢谢。   ***   夏末周六的夜晚,没有加班,没有工作,易禹非跟学校那帮人约了饭局,男男女女一二十个人,在包厢里喝得热火朝天。   他因为前段时间忙于挣钱,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种聚餐了,大家纷纷怼他,一个接一个地跟他喝酒,啤的白的轮番上阵,不醉不罢休的架势。   “我说,尹薇瑶怎么没来?”有人发问:“你们俩还没和好吗?”   易禹非没接话。   梁瑞在旁边说:“前些日子她特意找我拍宣传照,明里暗里打听你的情况,真的,一个女孩子为你做到这种地步,简直了。”   易禹非还是没说话,他好像有些醉了。   桌上开始玩骰子,这是狐朋狗友们最喜欢的游戏,输的人会被问一些劲爆的问题,越低俗,大家越兴奋,每次聚餐都乐此不疲。   你应该猜到,易禹非肯定会中招。   “来吧,请详细描述一下你的第一次。”   妈的,真下流,他们对这种事情永远怀揣好奇。   不过易禹非倒没什么抵触,大约喝了酒的缘故,他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把心里厚重的秘密拿出来,缓一缓,抖一抖,抖过以后再放回去。   于是他顺应众人的意思,说:“高二那年吧,她比我小一岁,上高一,那时候快期末了,我在给她补习功课,可能当时靠得有点儿近,不知道怎么搞的,不小心亲到了,我看她脸红成那样,就真的亲了下去。”   “靠,跟学妹补课么,真纯情。”   “然后呢?”   易禹非哼笑:“什么然后,这不就是第一次吗?”   大伙儿见他耍赖,纷纷不干:“别装傻,老子说的是第一次上床!”   他笑着咒骂一句,狠狠吸一口烟,手指有些颤抖,说:“就是那年暑假,我们在家里……她发现我在看片儿,跟我吵了一架,然后跑到另一个房间不出来了。”   “你这个禽兽。”旁边兴奋地笑起来:“然后你就兽性大发了?”   “没,我进去哄她,哄好了,没事干,她当时好奇心比我还重,所以我们就……试了一下。”   本来只说看一看,接着又要碰一碰,结果两个人碰出了反应,于是索性做完全套。   这一切始于青春期,始于好奇心,始于最浅薄的冲动。但不可否认,在那两年多里,他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快乐里,不是亲情的满足和快乐,他心里很清楚。   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如此。   比如,当她缩在他怀里看韩剧,哭得仿佛即将驾鹤西去。   比如,当她犯懒,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他就会狠狠亲她一口,然后骂骂咧咧地出去端宵夜。   比如,在岁末寒夜的江边,他们一面戴着耳机听歌,一面长久地接吻,夜里有清寥的烟火,扑向人间。   还有那些秉烛相对的深夜,铺在桌上的试卷,电脑屏幕发出的光亮,以及她沐浴后的香气。   还有,还有。   那么多的场景,唯一让他不愿回忆的,大概就是那个炎热的六月,他们在浴室里欢好,哗啦啦的水声让他们没能留意有人开门回来了。   当他赤条条抱着她出来的时候,看见白丽华倒在了地上。   从此,再没有以后了。   ***   转眼来到2016年的除夕,今年又在三姨家团圆,易童西早早过去帮忙准备年夜饭,虽然又被使唤着打杂干活儿,但她必须承认,她喜欢这种感觉,尤其当大姨和三姨在旁边细细碎碎地聊着家常,整个厨房充满人情世俗的烟火气,令人踏实极了。   三姨最近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个离异的中学教师,她自己不大喜欢,但白老头觉得很好,于是就这么相处看看,行不行以后再说。   “要是我们家再添几个人就好了,”大姨微叹:“除夕也不晓得叫李老师过来吃饭,人多才热闹嘛。”   三姨切了一声,转而对易童西说:“西西,你怎么不把小陆带回来,不知道人多热闹吗?”   易童西说:“他回老家了,初三再来跟你们拜年。”   大姨笑:“西西都交男朋友了?时间过得真快,唉,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   三姨立刻深吸一口气:“帮帮忙,不要提我二姐,提起她我就想哭。”   正说着,门铃响了,大姨说:“西西去开门,肯定是你大姨父买酒回来了。”   “哦。”她擦擦手上的水,起身走到玄关,打开门,面前出现的却是易禹非。   只见他愣了下,然后笑说:“你这么早就来了?”   “是啊,”易童西往后腾出地方,低头看见他手里拎着一袋东西:“好香啊,这是什么?”   “一些卤味,鸡爪鸭掌什么的。”   她接过,咽了咽口水:“我拿去装盘。”   “好。”   外公听见动静,在客厅喊:“非非,过来陪我下盘棋。”   他倒是乐意奉陪,奈何水平太烂,没几分钟就被将死了。好在这时大姨父及时回来救场,这才没让外公扫兴。   快开饭的时候,手机响起,他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接电话。   尹薇瑶跟他寒暄问好,接着笑说:“你还真是一丝不苟,过年也不忘给我转钱。”   “你收到了?”   “嗯,每月二十七号,准时到账,”她笑着叹气:“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着急。”   “没有着急,”易禹非说:“照这么还,要还好几年呢。”   两人如此闲聊了一会儿,然后结束通话。暮色已落下,寒风清冽,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靠在栏杆上抽了半根,这时听见大姨和三姨此起彼伏的催促:“非非!吃饭了!快过来!”   他按熄烟头,走入一室灯火里。   今年大姨父买了许多烟花爆竹,守岁过后,凌晨十二点,一家人上顶楼点放烟花。   其实整个过程有点无聊,尤其三姨,觉得傻站在那儿特别没劲,冷风吹着,她打开手机音乐,跟着调子哼唱起来。   是她最喜欢的歌,王菲,《约定》。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就算会与你分离,凄绝的戏,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易童西有些出神,这时,忽而听见旁边有人在叫她。   “西西。”   她被那声音惊了下,转过头,对上易禹非的眼睛。   “新年快乐。”他说。   易童西在寒风中弯起双眼,轻声微笑:“新年快乐,哥。”   这是2016年伊始,所有我想说的,我能说的,在此画上句点。   若你非要问出一个结果——别闹了,人生还很长,谁又知道呢?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